字:
关灯 护眼
范文吧 > 星海所见 > 楼下水果店的女孩(上)

楼下水果店的女孩(上)

    第二天傍晚,我和韩宇照例去楼下水果店。秋天的天黑得早了,六点半已是暮色四合。水果店门口的灯箱亮起来,“鲜果时光”四个字缺了“鲜”字的一角,闪烁不定。

    店很小,不到十平米,货架挤得满满当当,过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李诗雅正在整理芒果,听见风铃声抬起头。今天她用深蓝色的鲨鱼夹挽着头发,几缕碎发落在颈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穿着浅黄色的围裙,上面印着卡通水果图案,已经洗得有些发白。

    “来啦。”她笑了笑,笑容很标准,露出八颗牙齿——那是服务行业训练过的微笑,弧度恰到好处,但未达眼底。

    我们像往常一样挑打折的水果。苹果表皮有些皱,但便宜;香蕉熟透了,斑点密布,但甜。韩宇嘴甜:“诗雅姐,这葡萄甜吗?”他指着货架上紫得发黑的巨峰葡萄。

    “今天刚到的晴王,甜。”她走过来,从展示柜里拿出一小串,顺手摘了一颗递给他,“尝尝。”

    韩宇接过,夸张地咀嚼,腮帮子鼓起来,眼睛瞪圆。“哇!真的甜!来一串!不,两串!”

    诗雅笑了,这次笑容真实了些,眼角有细纹浮现。“少吃点,糖分高。”

    “不怕,我年轻,代谢快。”韩宇拍拍平坦的小腹——其实已经有了轻微凸起,他总说是“幸福肥”。

    结账时,电子秤发出单调的滴滴声,红色数字跳动。诗雅忽然开口,眼睛没看我们,只盯着屏幕上最终定格的数字:“我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我愣住。韩宇也停止了嚼葡萄,腮帮子还鼓着,像只仓鼠。水果店里的背景音突然变得清晰:冰箱压缩机的嗡嗡声,街上传来的汽车鸣笛,隔壁理发店的吹风机声,还有我们自己的呼吸声。

    “那照你这么说,”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声音却干巴巴的,“我们都是病友了?”

    “不。”她抬起头。我才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妆,粉底试图遮盖眼下的青黑,但近看还是能看见疲惫的痕迹。她的眼睛很大,瞳仁颜色很浅,在灯光下几乎是琥珀色的。“我们有的只是病人,有的是医生,还有的……是商品。”

    她把袋子递过来,指尖碰到我的手掌,冰凉——不是正常的凉,是那种缺乏血气的、从内里透出的凉。塑料袋窸窣作响。

    “她们认为我有病,所以我也认为她们是患者。”诗雅扯了扯嘴角,那个笑容终于有了裂痕,像精致的瓷器上出现细纹,“我才二十二岁,就被家里当作待价而沽的商品,催着嫁人。上次回家,相亲对象直接问我:‘彩礼多少?能生儿子吗?’好像我整个人,就值这些水果加起来的价,再加上一个能继承香火的**。”

    韩宇小声说:“太过分了。”声音里是真切的愤怒。

    诗雅摇摇头,没接话,只低头整理柜台上的柠檬。她把柠檬一个个转过来,让有标签的一面朝外,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熟透的甜香,和她话语里的苦涩形成奇异的对比,像甜点里吃出了苦杏仁。

    我们付了钱,走出店门。风铃声在身后又响了一次。

    “她……”韩宇欲言又止。

    “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晚打烊后,我借口忘带钥匙,折返回去。店里的灯还亮着,卷帘门拉下一半,诗雅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凳子上,抱着一盒蓝莓发呆。蓝莓在荧光灯下泛着深紫色的光泽,像无数颗微缩的星球。

    “还不回去?”我敲了敲玻璃门。

    她抬起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很快又平静下来,像湖面被石子打破后又迅速恢复平整。“马上。”她说着,却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半张凳子。

    我弯腰从卷帘门下钻进去,坐在她旁边。店里很静,只有冰箱压缩机规律的嗡嗡声,像巨人的鼾声。货架上的水果在冷白灯光下呈现出不真实的鲜艳色泽:苹果红得像涂了蜡,香蕉黄得刺眼,橙子饱满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炸开。

    “最严重那阵子,”诗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我的情绪要靠药物控制。盐酸帕罗西汀,一天一片。吃了就能睡,但醒来后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世界,什么都模糊,什么都隔着一层。吃饭、睡觉,都得靠药。不吃就整夜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纹,想象它们是一条条河,流到哪里去,会不会在某处汇合。”

    她说话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蓝莓盒的塑料薄膜,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喉头发紧,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安慰的话语在此刻显得苍白又虚伪。我只能倾听,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不敢想象,对吧?”她终于看向我,眼里有种坦诚的残忍,像亲手撕开伤口让你看里面的溃烂,“我第一次在诊断书上看到‘双相情感障碍’时,也是这副表情——瞪大眼睛,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医生说了很多术语:躁狂期、抑郁期、循环发作……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盯着那六个字看,觉得它们像判决书。”

    她从柜台下拿出那盒蓝莓,打开,递给我一颗。我接过,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压,薄皮破裂,果肉在舌尖炸开,甜味混合着微酸,清新得像雨后森林的气息。

    “幼儿园时,我从滑梯上摔下来,嘴唇缝了针。”诗雅也吃了一颗蓝莓,说话时脸颊微微鼓起,“那之后,我就不太爱和人说话。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老师说,我总喜欢对着操场边的石头自言自语。石头有各种形状,我给它们取名字:圆滚滚的叫阿福,有棱角的叫小刀,中间有洞的叫甜甜圈。”

    她笑了,那个笑容很孩子气,让她瞬间年轻了好几岁。“其实我不是自言自语,是在和它们说话。阿福今天被踢了一脚,很疼;小刀被阳光晒得发热;甜甜圈里住了只蚂蚁,它很忙,一直在搬运面包屑。它们会回答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师告诉我妈,说我‘不太正常’。我妈带我去看神婆。”诗雅的语气平淡下来,像在叙述别人的事,“老太太住在城中村的平房里,屋里点着劣质香,烟雾缭绕。她抓着我的手半天,手滑得吓人,像冷水里的鱼。又让我吐舌头,围着看,嘴里念念有词,都是我听不懂的方言。”

    她模仿着那种含混的、沙哑的音调,学得惟妙惟肖,让我背脊发凉。“说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要作法事,每周都得去。一次两百。我妈给了,毫不犹豫。后来又去找算命老头,在桥底下摆摊,戴着小圆墨镜,手指甲又长又黄。他捏我的手,疼得像要折断骨头,又捏我的脸……我瞪他,差点把他那两颗大门牙瞪出来。我叔叔还说:‘严肃点,大师在给你算命呢。’”

    她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带着点嘲讽的意味。“那时候哪懂什么是命,只觉得新奇,好玩。老头说我命里有劫,要请护身符,一张三百。我妈又给了。”

    笑声很快消失,像被什么掐断了。“后来才知道,我的‘病’从一开始,就被标好了价码——神婆一次两百,算命一次一百五,护身符三百。而我,是无价的负资产。不是不值得估价,是估价的过程本身就需要成本,而我连那成本都不值。”

    窗外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光从卷帘门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切出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有尘埃飞舞,慢悠悠地,像微型宇宙里的星云。

    “现在呢?”我问。这个问题很蠢,但我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诗雅晃了晃手腕,彩绳手链上的木珠相撞,发出细碎的、干燥的声响。“现在?”她站起来,开始关灯,一台一台,区域性的黑暗逐渐吞噬货架,“白天我是水果店的收银员,笑脸迎人,记住常客的喜好——王阿姨爱吃脆苹果,李爷爷牙口不好要挑软的,小朋友来买香蕉我会送一颗糖。晚上我是‘医生’,听朋友倾诉,安慰她们失恋了没关系、工作丢了再找、和父母吵架总会和好——因为她们是病人,我得藏好自己的情绪,扮演稳定的角色。”

    她拉下总电闸,店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门外路灯的光,勉强勾勒出货架的轮廓,那些水果在阴影里变成模糊的、形状怪异的黑影。

    “而大多数人,”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把情绪塞进手机里,刷到搞笑的视频乐一下,笑声短促而空洞;刷到吐槽的帖子骂两句,愤怒廉价而易逝;刷到感人的故事哭一场,眼泪流完就干了。然后明天继续,周而复始,像仓鼠在转轮上奔跑,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一直在原地。”

    她摸索着找到卷帘门的拉手,用力往上推。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卷帘门缓缓升起,夜色和街声涌进来。秋天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店里沉闷的空气。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她锁好玻璃门,转身看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标准的微笑,像是戴上了一副精心制作的面具。

    “但今天谢谢你,”她说,“听我说这些。平时没人听,我也不想说。”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我说。

    她愣了一下,面具般的笑容出现裂痕,眼睛里有光闪了一下,很快又隐去。“嗯。”她从包里掏出两个橙子塞给我,橙子表皮粗糙,沉甸甸的,“甜的。生活偶尔也得是甜的。”

    我握着还带着她体温的橙子,看着她走进夜色里的背影。路灯把她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最后消失在街角。她走路时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内扣,像是习惯了承受重量。

    回到合租屋,韩宇正在阳台抽烟。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烟雾被风吹散。

    “回来了?”他声音沙哑。

    “嗯。”我把橙子放在桌上。

    “她……还好吗?”他没回头。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可能不好,但在努力好。”

    韩宇掐灭烟,烟蒂在花盆边缘按熄——那是王爷爷留下的花盆之一,里面种着薄荷,被烫了一下,散发出清凉又苦涩的气息。“每个人都有故事,”他说,“只是有的人说出来了,有的人没说。”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女人的尖利,男人的低沉,夹杂着摔东西的碎裂声。然后婴儿哭起来,哭声穿透夜色,尖锐而持续。

    “睡吧。”韩宇说,“明天还要投简历。”

    “嗯。”

    但我没睡。躺在床上,我剥开诗雅给的橙子。指甲掐进表皮,汁液溅出来,清新的香气瞬间弥漫。我掰了一瓣放进嘴里,确实甜,甜中带一丝恰到好处的酸,像生活本身的味道。

    手机屏幕亮起,是老林的消息:“明天老张要做提拉米苏,来当第一批品尝者?他说这次绝对不像咳嗽药水了。”

    我回:“好。什么时间?”

    “下午三点。他说提拉米苏要冷藏够时间才好吃。”

    “那你怎么知道不像咳嗽药水?”

    “我偷吃了一勺。别告诉他。”

    我笑了。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然后打出一行字:“今天听了一个朋友的故事,关于生病,关于被定价,关于在黑暗里努力发光。”

    他很快回复:“每个人都有裂缝,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

    “你知道?看来我们有共同喜欢的诗人。”

    “《颂歌》里的。”

    “对。‘万物皆有裂痕’。下次来,我给你看我的裂痕收藏——不是真的收藏,是照片。我拍过很多有裂痕的东西:裂开的墙,碎掉又粘好的碗,断了枝又长出新芽的树。”

    “好。”

    对话结束。我吃完最后一片橙子,手指黏黏的,去洗手。水声哗哗,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我的裂痕在哪里?我努力想,却想不出具体的。也许太平凡了,平凡到连裂痕都微不足道,或者,我一直在回避寻找它。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照片。地坛的红墙,咖啡馆的天井,水果店闪烁的灯箱,诗雅递橙子时的手——那张是我偷偷拍的,焦距有点虚,但能看见她手腕上彩绳的细节,和隐约的疤痕。

    我把照片分类,建立新文件夹,命名为“星海计划”。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在记录一些东西,一些可能会消失、但值得被记住的东西。

    窗外的婴儿不哭了。整栋楼陷入沉睡的呼吸声。北京在夜色里安静下来,像一个疲惫的巨人终于合眼。

    而我,在二十六岁的秋天夜晚,开始学习如何看见裂缝,如何让光进来。

    (未完待续)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