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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部院初涉

    工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隅,相较于户部、兵部的繁忙喧嚣,这里显得更为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陈旧卷宗、墨锭与隐约木材、矿物气息的特殊味道。朱炎首次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官服,踏入这象征帝国工程管理核心的殿堂,心中并无多少新官的兴奋,唯有如履薄冰的审慎。

    按照规程,他先拜见了本部堂官——工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尚书大人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只是例行公事地勉励了几句,神色间难掩对部务繁杂的疲惫。左侍郎倒是多看了朱炎几眼,似乎对这个新科进士略有印象,但也仅止于客套。右侍郎则干脆称病未见。朱炎态度恭谨,执礼甚卑,给几位上官留下了“年轻稳重,不失礼数”的初步印象。

    随后,他在本部吏员的引导下,来到都水清吏司衙署。都水司郎中是一位姓吴的中年官员,面容清癯,眼神里带着长期处理繁琐事务留下的精明与倦怠。他对朱炎的到来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简单介绍了司内情况,便将朱炎引见给另一位员外郎和几位主事、司务等同僚。众人反应各异,有好奇打量,有表面客套,亦有不易察觉的疏离。朱炎一一见礼,言辞谦和,只道自己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日后还望各位同僚多多指教。

    他的具体职掌被分派负责部分文书档案的整理、核验,并协理一些直隶地区小型水利、桥梁工程的报备核查。这显然是给新人的常规事务,既不会让其接触到核心要务,也能借此观察其能力与心性。

    朱炎并无异议,安然受之。他每日准时到部,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这些档案记录着历年河道疏浚、堤坝修筑、漕船维护的工程纪要、物料清单、钱粮核算,内容枯燥繁琐,字里行间却隐藏着无数细节与潜在的弊端。他没有丝毫懈怠,反而将其视为深入了解明代工程管理体系和实际运作的绝佳机会。他运用自己超越时代的逻辑梳理能力,尝试将这些零散的信息进行分类、归纳,并与他让猴子搜集的民间记载相互印证,试图勾勒出更真实的水利图景。

    他很快发现,档案中记录的理想化工程方案与实际耗费、完成情况往往存在不小差距,其中关节,不言自明。但他并未声张,只是默默记录下这些疑点,并特别注意那些反复出现、却始终未能彻底解决的“老问题”,例如某段运河的特定淤塞点,某种堤坝材料的易损情况。

    公务之余,他并未急于在部内结交攀附,而是将更多精力用于经营外部关系。他再次拜访了徐博士,这次是以工部主事的身份,请教了一些关于历代水利得失的问题,态度依旧恭谨如学生。徐博士对他的务实态度颇为赞许,点拨他道:“水无常形,治水亦无定法。然其要,在于通其性、顺其势、利其民。徒恃工程之巧,不顾民生之艰,则劳民伤财,终非长久之计。”这番话,让朱炎对“技术”与“治理”的关系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也与同年进士们保持着必要的往来,尤其是同在京中任职的几位。与沈文昭的聚会中,听其谈论翰林院见闻、朝堂清议,朱炎多作倾听,偶尔就具体实务问题请教,并不参与对时政的空泛抨击。他与其他几位分发在户部、刑部的同年小聚时,则会有意引导话题,了解各部办事流程、潜在难题,悄然积累着对整个官僚体系的认知。

    一日,他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密信,是猴子通过车马行特殊渠道送来。信中除了照常汇报民壮训练、车马行经营近况外,还提到一个消息:归德府境内一段漕运支线因去岁水患,河道淤塞加剧,影响漕船通行,府衙正为此事烦恼,可能需上报工部请求协理或拨款。

    朱炎心中一动。这正是都水清吏司的职责范围,也是一个潜在的,能够让他从文书工作中走出来,接触到实际工程的机会。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不动声色地在司内档案中查找相关卷宗,并利用闲暇,仔细研究了该段河道的地形图(尽管十分简略)和历年维修记录,初步形成了一些疏浚和加固的想法,但他深知,没有上官指派和地方请求,他一个新人主事绝不可越俎代庖。

    他将这个信息与自己的想法暗暗记下,耐心等待着时机。同时,他继续兢兢业业地处理着分内的文书工作,其条理清晰、核验仔细,渐渐赢得了吴郎中等务实派官员的些许认可,认为这个新来的朱主事,至少是个踏实肯干、不尚空谈的人。

    时光在案牍劳形与谨慎观察中悄然流逝。朱炎如同一个耐心的潜水者,在工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域中,慢慢下潜,熟悉着水压、水流与潜藏的生物。他深知,自己羽翼未丰,根基尚浅,唯有沉心静气,积累资历与人望,方能在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找到发力之处,一步步实现自己“经世致用”、“固本培元”的理想。部院初涉,仅仅是漫长征程中,学习规则、积蓄力量的第一步。

    第二十八章根基深植

    永济渠疏浚工程的顺利完结,如同在工部这潭略显沉滞的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虽不汹涌,却悄然改变着朱炎的处境。吴郎中对他明显看重了许多,一些涉及钱粮核算、工程评估的稍重要文书,开始直接交到他手上。司内其他同僚,无论是真心佩服还是表面客套,对待这位年轻主事的态度也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甚至连那位称病已久的右侍郎,也在一次部务会议上,特意点名询问了朱炎对某处河工预案的看法。

    朱炎并未因此而志得意满。他深知,一次成功的差事或许能赢得赏识,但要在波谲云诡的官场立足,更需要扎实的根基和长远的目光。他将这次工程的经验得失详细记录,尤其注重那些因“新法”(实为现代管理方法的雏形)而提升效率、节约成本的环节,将其整理成一份条陈,虽未正式呈报,却作为自己日后行事的参考和积累。

    与此同时,他更加注重经营自己在京城的关系网络。与徐博士的交往已趋于稳定,他不再仅仅请教学问,偶尔也会将部中一些不涉机密的实务难题,以请教的口吻提出,听取这位宦海老臣的建议。徐博士对他的成长乐见其成,点拨也愈发深入,甚至隐约透露,已有人在御前问及“工部那个善治水的朱姓主事”。

    与同年进士的交往,朱炎也开始有所侧重。他不再平均用力,而是有选择地与几位品性端正、任职于户部、刑部等实务衙门,且同样抱有经世之志的同年加深联系。他们的小聚,话题逐渐从风花雪月转向钱谷刑名、边情民瘼,形成了一个以“务实”为纽带的小小圈子。朱炎往往是倾听者和引导者,偶尔分享些工程管理的经验,总能引发深思。

    然而,朱炎心中最为牵挂的,仍是远在河南的根基。猴子的“路闻札记”定期送来,上面的信息愈发触目惊心。流寇在中原的活动日益频繁,虽尚未大规模攻击府县城池,但乡村堡寨被掠的消息时有所闻,恐慌情绪正在蔓延。归德府境内,得益于王员外、张承业等人的推动,以及赵虎对民壮的切实整顿,加之朱炎在京中的名声反馈,地方官绅对这支力量更为倚重,甚至开始拨付部分钱粮支持。赵虎来信中,除了汇报民壮训练、哨卡运作外,还提及已按朱炎离京前的密信指示,开始利用车马行之便,暗中储备粮食、铁料、药材等紧要物资于几处隐蔽地点。

    这一日,朱炎收到张承业一封长信。信中除了通报家乡近况,还提到了一个颇为微妙的消息:南京兵部一位官员,因赏识朱炎的治水之能,又闻其家乡正在编练民壮,便通过关系,私下询问是否可能,将朱炎在商丘整训民壮的一些行之有效的法子,整理成册,供南京兵部参考,用以指导南直隶各地应对日益猖獗的流寇。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风险。若处理得当,不仅能进一步提升朱炎的声望,还能将他“保境安民”的理念和方法推广开去,甚至在南京兵部系统中埋下种子。但若处置不当,则可能被视为越权干政,或所献方略一旦推行不利,反受其累。

    朱炎沉思良久,提笔回信。他首先对南京兵部的关注表示感谢,但强调自己人微言轻,且职在工部,不宜直接涉足兵事。随后,他建议张承业与王员外等人,可以地方士绅“为保桑梓、敬献刍荛”的名义,将他之前制定的民壮编练章程中,关于组织架构、日常操练、哨探联络等不涉及核心机密、且易于操作的部分,稍作整理润色,形成一份《乡勇保甲辑要》,通过正式渠道呈送给归德府衙和河南巡抚衙门,再由他们酌情决定是否上呈或转送南京。如此一来,既回应了对方的关注,又将决策和执行的主动权交还给了地方和兵部系统自身,规避了大部分风险。

    他在信中特别强调,整理时务必“删去一切标新立异之语,只取古法之切实可行者”,务必使其看起来像是总结前人经验而非独创,并将功劳归于王员外等地方耆老和府县官员的支持。同时,他让张承业暗中将一份更详细、包含了他对情报网络、物资储备、战术应用等深层思考的原本密藏,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示人。

    处理完此事,朱炎走到窗前。京城的夜空,星子稀疏。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节点上。工部的职务是他的明面身份和施展抱负的平台;京中的人脉是他获取信息、寻求奥援的触手;而远在河南的根基,则是他安身立命、应对乱世的底气所在。这三者相互支撑,缺一不可。

    永济渠的成功,让他在这张网上系紧了一个结。而应对南京兵部的询问,则是在尝试将网络的边缘,向着江南乃至更远的地方延伸。他知道,前方的道路依然漫长,帝国的衰朽非一日之寒,但他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缜密,一点点地编织着自己的力量,等待着那个或许能撬动时代的支点出现。

    根基,正在一次次的实务锤炼与人情往来中,悄然深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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