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宪兵队司令部,收到了来自大本营的加密电报。
三浦三郎看完电报,脸上先是浮现出抑制不住的狂喜。
大本营派调查组来了!
而且带队的,是小林中将的亲信!
他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小日向白朗,电话那头,小日向的笑声几乎要冲破听筒。
“终于等到了!这下,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他吞下去的那些产业,迟早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谁不知道,那个曾经被小林中将视为接班人的小林枫一郎,早已与他的恩主彻底闹翻。
调查组一来,他小林枫一郎还有好果子吃?
然而,当三浦看到电报的最后一条命令时。
“……立即解除对小林枫一郎大尉的禁闭,恢复其行动自由,等待调查组抵达。”
三浦此刻竟无半点抵触,反而有种迫不及待的轻松。
放就放吧。
实在是因为,那个被他关在禁闭室里的家伙,已经快把他的宪兵队变成笑话了。
这些天,他已经被这个关在禁闭室里的家伙折磨得心力交瘁。
宪兵队司令部,快要变成小林会馆的分部了!
在他的严令之下,小林枫一郎的伙食标准被压到了最低——清水、饭团、咸菜。
可命令归命令,执行是另一回事。
不知从何时起,总有宪兵偷偷摸摸往禁闭室送东西。
一包烟、几块点心、甚至是从军官食堂“顺”出来的天妇罗。
发展到最后,一些士兵甚至公然凑钱,去外面最好的馆子给小林枫一郎订餐,还美其名曰“孝敬长官”。
三浦不是没抓过、没罚过。可关了几个禁闭,罚了几个月的薪俸后.
他突然发现,这股风气非但没止住,反而越演越烈。
他甚至亲耳听到两个换岗的士兵在走廊里低声交谈:
“……跟着小林阁下,不用上前线拼命,还能分到钱。”
“我攒下的那些大洋,等战争结束回家,都能买块地了……”
“就是,总比不知道哪天死在哪个山沟里强。”
“小林阁下说了,跟着他,就是做生意,是求财……”
三浦站在阴影里,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也清楚这些士兵是怎么想的。
帝国的宣传是三年结束战争,可现在,半个华夏都打下来了,战争却遥遥无期。
思乡、厌战的情绪在底层士兵中蔓延。
而跟着小林枫一郎,不用上战场,还能发大财,战后回家就能当地主富翁。
那几千块大洋的传说,腐蚀了所有人的心。
三浦不得不承认,这个小林枫一郎,确实有一套蛊惑人心的邪门本事。
罢了。
既然关在这里碍眼,不如让他滚蛋。
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在被关押了数日之后,林枫被告知,他自由了。
他看着禁闭室里堆积如山的各种礼品,从西洋烟酒到中式补品,琳琅满目。
他对一旁如释重负的松本随口吩咐。
“让人把这些东西,都送到小林公馆去。”
说完,他便溜达着走出了禁闭室。
三浦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相送。
于是,当林枫独自一人,慢悠悠地穿过宪兵队司令部空旷的训练场时。
院子里所有正在操练、站岗、巡逻的宪兵,都停下了动作。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依旧笔挺的身影,深深地弯腰,躬身行礼。
鸦雀无声。
二楼办公室的窗后,三浦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林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侧目。
他只是觉得有些饿了。
自由的第一件事,他想吃小笼包。
虹口区那家老字号,汁水丰盈,肉馅鲜甜。
走在冬日清冷的上海街头,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疼。
阳光清冷,照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
他仔细看着那些面孔:菜贩枯黄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神浑浊而警惕。
拉黄包车的车夫肋骨嶙峋,奔跑时像一具活动的骨架。
穿着打补丁棉袍的市民眼神麻木,对街头不时驶过的岛国军车和巡逻队视若无睹。
这座城市,在虚假的繁华之下,正在缓慢地死去。
林枫轻轻叹了口气。
他找了个路边摊坐下,却没有点单。
抗战已经进入了最艰难的时刻。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苏联对华的援助基本停止。
斯大林需要集中力量应对欧洲愈发明显的纳粹威胁,远东这架流血的棋盘,暂时被搁置了。
英法两国深陷欧洲战场的泥潭,张伯伦推行着绥靖主义,对远东的局势无力也无心顾及。
而大洋彼岸的美国,孤立主义势力依旧强大。
罗斯福总统的目光更多投向欧洲的危局,对华援助雷声大、雨点小。
更讽刺的是,日本战争机器赖以运转的石油、废钢铁、机床。
此刻仍有相当部分来自太平洋彼岸的“民主兵工厂”。
日美关系在微妙地恶化,但贸易的血管尚未彻底切断。
最危险的,还是来自内部。
山城那位,已经滑到了对日妥协的边缘。
桐工作,那个所谓的“宋子良”,是真是假已经不那么重要。
他最担心的是,人是假的,谈判是真的。
委员长之所以还在举棋不定,原因有两个。
其一,是日本人的条件太过苛刻,贪婪到让他这个独裁者都无法接受。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存在。
尤其是红党领导的敌后武装,在广袤的沦陷区,建立起一个个打不烂、拖不垮的抗日根据地。
他们像钉子一样,死死扎在日军的占领区,牵制了在华日军相当大的兵力。
这不仅减轻了正面战场的压力,也让那位委员长在考虑投降时,不得不有所忌惮。
一辆日军巡逻卡车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污水,街边的市民们麻木地躲闪。
武汉战役之后,日军的战略重心已经转移。
从攻城略地,变成了“治安战”。
大本营的命令是“确保占领地区,促使其安定,以坚强的长期围攻的阵势,努力扑灭抗日的残余势力”。
华北、华中,日军的主要任务不再是进攻,而是清剿。
一个正面战场,一个敌后战场。
这才是真实的抗战全貌。
不要说活在当下的人。
就连他这个知晓最终结局的穿越者,置身于这片看不到一丝光亮的黑暗中。
有时也会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眼前这些活着的人呢?
那些面黄肌瘦的市民,那些在日军“治安战”铁蹄下挣扎的敌后百姓。
那些在正面战场苦苦支撑的将士……对他们而言。
1940年,看不到任何曙光。
他们能看到的,是日军在攻占武汉后战略的转变。
从大规模攻城略地,转向确保占领区,进行残酷的“治安肃正”。
林枫从口袋里摸出那包“三炮台”。
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划燃一根火柴。
呼——
一阵冷风吹过,火苗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他又拿出一根,还是被吹灭。
他摇摇头,正准备收起烟。
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身影,带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香气,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解开了风衣的扣子,将衣襟拉开。
用自己的身体和宽大的风衣,为他挡住了那阵恼人的寒风。
林枫有些吃惊地抬起头。
风衣下,是一张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庞,眼睛很大。
此刻正安静地看着他,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
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