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味。第三询问室的墙壁被粉刷成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上方那盏节能灯管发出的嗡鸣,是这压抑空间里唯一持续不断的声响。陆辰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上个被审讯者可能留下的痕迹,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显示出岁月的沉淀。这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几天前码头潮湿空气中那颗灼热的子弹,以及子弹在耳边掠过时那灼热的刺痛感。
调查组的人还没到,但这短暂的独处反而更令人窒息。他知道,此刻,老刘、苏小沐、技术组的阿杰……所有参与“夜枭行动”的成员,都被分隔在这栋临时征用的办公楼的不同房间里,经历着同样的等待。信任,这支团队曾经最坚韧的纽带,如今已被那声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枪击得粉碎。他甚至能想象出老刘在隔壁房间坐立不安的样子,那个平时大大咧咧的汉子最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审讯;而苏小沐一定在努力保持冷静,但微微颤抖的手指会出卖她内心的波澜。
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两名身着深色西装、表情刻板的男子走了进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为首的那位约莫五十岁,眼角有着深刻的纹路,眼神锐利如鹰,左眉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多年前某次行动的纪念。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和录音设备,动作一丝不苟。没有多余的寒暄,为首的调查官——他胸前别着的证件显示他叫高铭——直接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陆辰身上。文件夹被放在桌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敲响了审判的钟声。
“陆辰组长,”高铭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测量,“例行程序。我们需要你完整复述码头行动当晚,从集结到枪击发生,直至撤退的整个过程。特别是……”他略微停顿,指尖在文件夹上点了点,那文件夹的角落已经有些磨损,显示出经常被使用的痕迹,“枪响前后,你所在的位置,你的观察,以及队伍里每个人的具体行为和位置。任何细节,无论你觉得多么微不足道。”他身边的年轻调查员已经打开录音设备,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像一只窥探秘密的眼睛。
陆辰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客观,描述那晚潮湿的江风、昏暗的灯光、货物装卸的嘈杂,以及那份始终萦绕心头的不安。当他讲到那颗子弹撕裂空气,从他耳畔掠过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个仿佛仍在隐隐作热的位置。他的叙述中特意提到了老刘在枪响瞬间向他靠拢的保护动作,以及苏小沐立即指挥技术小组寻找掩护的专业反应,他希望通过这些细节能够为队友们提供一些保护。
“你能确定子弹射来的具体方向吗?”高铭追问,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锁定猎物的鹰。
“大致是东南方向,来自废弃的第三号仓库区。”陆辰回答,声音保持平稳,“但当时光线很暗,枪口焰一闪即逝,加上角度问题,我无法精确到具体窗口或掩体。”他顿了顿,迎上高铭审视的目光,“对方是个高手,选择了最难以捕捉的时机和位置。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直觉,“我感觉开枪的人对我们的小队行动规律非常熟悉,他选择的时机正好是队形轮换的间隙。”
“根据现场报告,枪响时,你身边的队员距离你最近的是谁?”高铭继续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是老刘。他当时在我左侧后方大约五米处,正在警戒侧翼。”陆辰回答道,同时补充了一句,“这是我们的标准防守阵型。”
“也就是说,”高铭旁边的年轻记录员头也不抬地插话,语气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在枪响前的瞬间,理论上,你并没有视线覆盖到所有队员,对吗?比如,苏小沐当时的位置在哪里?”
陆辰感到胃里一阵紧缩。“是的。战斗队形展开后,每个人负责各自的扇区,我不可能时刻盯着每一个人。苏小沐当时在右侧翼,与技术支持小组在一起。”他稍微提高了音量,“我相信我的队员,就像他们相信我一样。我们合作多年,从未出现过内部问题。”但这话在此刻的审讯室里显得如此苍白,仿佛飘散在空气中的尘埃。
高铭没有对这句辩解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钢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是昆虫在啃噬树叶。“继续。枪响之后,到你们最终确认安全并撤退,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常?任何不合常理的举动、言语,甚至是眼神?”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比如,有没有人过度关心你的伤势,或者对现场勘查表现出不正常的兴趣?”
陆辰努力回忆。混乱、紧张、确认指挥官无恙后的短暂松懈、然后是更加谨慎的搜索和撤离……每个人的反应似乎都符合常理。老刘第一时间扑过来掩护,苏小沐迅速指挥技术小组后撤并试图锁定狙击手可能的位置,阿杰则紧张地检查着周围的电子信号……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仿佛那发子弹只是某个平行时空的错觉。但他也记得,老刘在检查现场时似乎对某个角落特别关注,而苏小沐在事后分析弹道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专注,这些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在审查的滤镜下都变得微妙起来。
“没有。”陆辰最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至少,我没有察觉到任何明显异常。当时情况紧急,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职责。”他感到一丝无力,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回答既不能洗清嫌疑,也不能证明清白,只会让调查组更加怀疑。
在另一间询问室里,老刘正对着两位同样面无表情的调查员。他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愤懑,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俺老刘跟着陆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枪响的时候?俺就在陆队左边后头!俺要是想干啥,还用等到今天?俺可以对着俺家那臭小子的奖状发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少年捧着奖状的笑容,“这是俺儿子去年拿的数学竞赛奖,俺可是清清白白做人!”
调查员平静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刘大勇同志,我们需要的是事实陈述,不是情绪宣泄。请具体说明,从行动开始到枪响前约三分钟,你最后一次明确看到队员苏小沐的位置和时间点。”
老刘愣了一下,粗大的手指绞在一起,努力回忆。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小点。“小苏……她一直在技术组那边,跟阿杰他们在一起。枪响前……大概一两分钟?俺好像瞥见她往仓库阴影那边挪了挪,说是要找个更好的信号接收点。对,阿杰应该也看见了,他可以作证!”他的声音带着急切,希望能找到一个可靠的证人。
调查员记录着,继续问,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也就是说,在枪击发生前的关键时间段里,苏小沐有短暂脱离你,以及大部分队员直接视线范围的情况?她去了多久?具体做了什么?”
老刘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他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仿佛自己多年的忠诚在这些问题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苏小沐的询问则显得更为细致,甚至可以说是苛刻。调查员反复询问她关于技术设备在行动中的具体表现,特别是那晚通讯是否出现过哪怕瞬间的异常中断或干扰。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是精心设置的陷阱。
“我们的设备运行日志都是可以调取的,”苏小沐保持着冷静,但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记录显示一切正常,没有未经授权的信号接入或中断。”她试图用专业术语来解释当时的技术环境,但调查员似乎更关心她个人的行踪。
“根据行动记录,枪响前约一分十五秒,你曾向组长陆辰报告‘东南方向有异常信号闪烁,需进一步确认’?”调查员看着手中的资料,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的,但那信号很微弱,转瞬即逝,后来证实可能是环境干扰。”苏小沐回答,声音平稳,但心里却是一沉。她记得,那个位置,恰好也与事后推测的狙击手可能藏身点之一,有着一个微妙的角度重叠。虽然她当时毫无察觉,但现在被这样单独拎出来询问,感觉就像是自己主动为狙击手提供了某种掩护或解释。
“你当时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为什么选择那个点进行监测?”调查员步步紧逼。
“在集装箱堆垛区的西侧边缘,那里地势稍高,有利于接收。”苏小沐回答,同时补充道,“那是标准操作程序规定的最佳信号接收点之一。”
“当时你身边有谁?”调查员继续追问,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她。
“阿杰在我旁边,但他正在处理主控终端的数据流,可能没太注意我这边的情况。”苏小沐说完,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无法被完美证实的时间空档。阿杰可以证明她大致在那个区域,却无法精确到秒地证明她每一刻的动作和视线。她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意识到这个审查不仅仅是在寻找真相,更是在放大每一个可能的疑点。
问询像一场冗长而煎熬的拉锯战,持续了整个下午。当陆辰最终从询问室里走出来时,走廊里已经站了几位同样结束问询的队员。大家的目光短暂接触,又迅速分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警惕。曾经并肩作战、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此刻却因为各自无法完全自证的几分钟空档期,而蒙上了一层猜疑的阴影。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像是敲打着每个人内心的不安。
高铭和调查组的成员在临时办公室里汇总着情况。笔录堆满了桌面,每个人的证词单独看都合情合理,时间线大致吻合,互相之间也能提供部分佐证。老刘有队员证明他大部分时间在陆辰附近;苏小沐有阿杰证明她一直在技术组区域;阿杰也有人看到他在忙碌……但诡异的是,在枪击发生前那关键的两三分钟里,每个人,每一个人,都恰好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空档期,无法被他人百分之百地精确证实其具体行为。就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每个节点都看似牢固,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线索变得模糊不清。
没有明显的漏洞,没有确凿的矛盾,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合理”,让高铭的眉头紧紧锁住。他合上最后一份笔录,看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破碎的信任,难以拼凑完整。
“头儿,你怎么看?”年轻的记录员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高铭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所有人的证词都很‘完美’,时间线衔接得天衣无缝,像是……排练过一样。要么是我们多心了,要么就是,这个内鬼,非常专业,极其擅长利用环境和时机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他站起身,语气沉重:“通知下去,鉴于目前调查情况,‘夜枭行动’小组即日起暂时解散,所有成员停职,回家待命,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本市,随时接受传唤。在找到新的突破口之前,我们……陷入僵局了。”
消息传到等候区时,像一阵寒风吹过。暂时解散,回家待命。这八个字像是一纸判决书,宣告了这支曾经功勋卓著的小组,正式走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信任的基石已经动摇,未来的道路,弥漫着浓雾与未知。老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小沐紧紧咬着嘴唇,眼神中充满了不甘;阿杰则茫然地看着窗外,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丢失的东西。
陆辰看着队员们默默收拾个人物品时那些疏离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那声码头上的冷枪,击中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安危,更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审查才刚刚开始,而真正的考验,或许正潜伏在解散后的暗影之中。他注意到,在所有人中,只有阿杰在离开前偷偷瞥了一眼苏小沐,那眼神复杂难明,但转瞬即逝。这个细节像一颗种子,在陆辰的心中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