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墟据点之内,那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孤灯,散发出的光芒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羸弱、飘摇。昏黄的光晕徒劳地抵抗着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浓稠黑暗,却只能将围坐其旁的几道身影映照得愈发影绰绰、心事重重。每一张面孔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沾染了某种沉重而不祥的气息,缓慢而滞涩地沉浮。
兰影被安置在由最柔和光晕编织成的“床铺”上,她的身形已近乎完全透明,如同晨曦即将彻底消散前最后一丝薄雾。维系她存在的本源能量,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令人心碎的速度,丝丝缕缕地从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处逸散而出,融入据点外那片永恒饥饿的、混沌的镜墟虚空。那逸散的光点,像极了夏夜坟场中飘飞的、冰冷的萤火,每一星的熄灭,都预示着最终消亡的临近。苏影跪坐在旁,寸步不离,试图用自己同样微弱的光晕去温暖、去稳定那正在崩溃的形态,她的眼神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交织着疲惫、绝望与一种近乎偏执的、不肯放弃的执拗。柳影则依旧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孤魂,远远地蜷缩在据点最边缘的阴影里,背对着光,沉默得像一块被遗忘了千万年的寒铁。只是,她那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无形重量的肩线,以及偶尔投向周绾君时那复杂难辨、混合着未消敌意与一丝被近日异常平静所勾起的、狐疑探究的余光,暴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的死水微澜。
周绾君静坐在冰冷的、硌人的镜片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着座椅边缘那粗糙而尖锐的棱角。现实世界中,于柳姨娘院墙外偷听到的那场密谈,每一个字,每一缕语气,都如同最阴毒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收缩,再收缩,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王老爷……那个名字本身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无形的、散发着腐朽与权力气息的阴云,竟然能跨越千山万水,将她好不容易寻得的、这江南水乡一隅的短暂安宁,也彻底笼罩!柳姨娘是眼线,那么,镜墟中这个言辞锋利、充满攻击性的柳影呢?她是这庞大棋局中一个身不由己的、被蒙在鼓里的棋子,还是另一个戴着假面、配合演出的双簧戏子?兰影那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重伤,究竟是苦肉计的精心设计,还是命运一次无情的、纯粹的戏弄?而苏影那毫无保留、近乎赤诚的信任,在这层层叠叠的迷雾与算计之下,又是否能经受得住最终的考验?
信任,在这个光怪陆离、虚实交织的镜墟之中,已然成为一种比琉璃更易碎、比晨露更易逝的奢侈品。猜忌如同无形无质的瘟疫,在沉默的对视与欲言又止中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腐蚀着这本就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脆弱同盟根基。周绾君清晰地意识到,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下一次危机的降临,不能再让那条潜藏在暗处的毒蛇继续从容吐信。下一次,付出的代价,很可能将是所有人的彻底覆灭,万劫不复。
必须主动出击,编织罗网,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带着金属锈蚀与陈年尘埃混合味道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她的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却异常清醒的痛感。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沉寂的湖面,逐一扫过据点内三位形态各异的镜像,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已下定某种决绝心念的力量:“兰影的情况,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境地。核心能量的逸散无法自行逆转,我们必须寻找到新的、足够强大的力量源泉,才有可能稳固她即将彻底崩溃的存在。”
苏影立刻抬起头,那双因疲惫与担忧而深陷的眼眸中,骤然迸发出一簇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火:“周先生,你……你有办法了?”她的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影也微微侧过身,冷冽的目光如同两柄刚刚出鞘的、闪着寒光的匕首,精准地投注在周绾君的脸上,充满了审慎与毫不掩饰的怀疑。
周绾君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其中蕴藏着某个尘封已久、关乎生死的巨大秘密:“我在整理书院那些残破故纸时,曾于一篇几乎无法辨认的残页上,见过一则语焉不详的记载。在这镜墟的最深处,靠近那传说中万物心象起源与终结之地的‘心象断层’边缘,隐藏着一处古老的‘镜灵遗藏’。传说,那是远古时期某位强大镜灵在最终消散之际,将其毕生精华与最纯粹的镜像本源之力凝聚所化。若能侥幸取得其中一丝……”她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带着一种蛊惑性的、引人遐想的魔力,“或许……便有可能重塑兰影濒临破碎的核心,至少,也能极大地延缓她消散的趋势,为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她的话语,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镜灵遗藏——这是她耗费心神精心编织出的、一个完全不存在于世的诱饵,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却又是一个足以让任何渴望力量、或是心怀鬼胎者都无法抗拒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香饵。
苏影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急切地追问,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渴望:“在哪里?告诉我们位置!我们立刻就去!”
柳影却微微眯起了那双妩媚却冰冷的眼睛,声音带着她一贯的、近乎刻薄的审慎与怀疑:“镜灵遗藏?我在这镜墟挣扎求生多年,遍历各方区域,为何从未听闻过只言片语?周先生,如此至关重要的信息,你之前为何守口如瓶,直到此刻才肯透露?再者,你又如何能确定那传说中的位置?仅凭一张残破的书页?”她的质疑如同连珠箭,直指核心。
周绾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早已将答案演练了千百遍:“残卷本就支离破碎,信息模糊难辨,我之前也只当是古人臆想出来的荒诞传说,不足为信。若非兰影伤势恶化至此,攸关生死,我亦不会冒险提及,将这虚无的希望作为最后一根稻草。至于位置……”她略一沉吟,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感应着什么,“我结合了那残卷上隐晦的方位提示,以及……我体内周影那一丝残念,对镜墟本源能量的微弱共鸣与指引,大致可以锁定一片区域。但那里毗邻心象断层,是镜墟法则最为混乱、能量最为狂暴凶险之地,即便是影狩,也极少踏足。也正因如此,那镜灵遗藏才有可能历经漫长岁月,未被发现或夺取。”她巧妙地将极度的危险与渺茫的机遇捆绑在一起,使得这个谎言听起来反而多了几分合乎情理的悲壮色彩。
她说话的同时,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不漏痕迹地仔细观察着三人的每一丝细微反应。苏影是纯粹的、几乎不加掩饰的担忧与急切;柳影是深深的、仿佛要穿透她灵魂的怀疑与审视;而躺在光晕中,气息奄奄、似乎对外界已无知无觉的兰影,那原本平稳(尽管微弱)逸散的能量波动,在听到“镜灵遗藏”与“重塑核心”这几个关键词时,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紊乱、加速了刹那!
周绾君心中冷笑更甚,冰层下的火焰悄然燃烧,面上却愈发显得凝重而悲悯:“此事不仅关系兰影生死,更可能成为我们未来对抗影狩、寻求一线生机的关键资本。但我必须坦言,此行凶险异常,九死一生,或许……便是有去无回。诸位,可愿与我同行,搏此一线生机?”
“我去!”苏影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
柳影沉默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周绾君平静无波的脸庞和光晕中气息微弱的兰影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从她那线条优美的唇间,吐出了冰冷的两个字:“希望……你所言非虚。我也去。”那语气中,依旧充满了保留与不信任。
“好。”周绾君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仿佛已陷入沉睡的兰影身上,“兰影无法行动,我们需速战速决,力求快去快回。苏影,你对此地路径最为熟悉,由你在前引路。柳影,你负责策应侧翼,警惕可能来自周围的袭击。我……”她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我将负责断后,并集中全部精神,尝试精确感应那遗藏的具体位置与获取方法。”她故意将最容易遭到背后偷袭、最为危险的“断后”位置留给自己,同时也将“精确感应”这个完全依赖于她个人、无法被验证的虚构任务揽上身,这无疑是为那潜在的叛徒,制造了最佳的动手时机和一个看似合理的、可以解释她为何落单的理由。
一个以希望为名、以生命为赌注的陷阱,就在这弥漫着绝望、猜忌与最后一丝不甘的复杂氛围中,悄然布下。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赌的是人性中对力量的贪婪,对生存的渴望,或是那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冰冷的杀意。
目的地,是一片在镜墟舆图中也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区域——“万华棱镜”。
这里,再也寻不到半分江南水乡那扭曲而熟悉的倒影痕迹。目光所及,唯有无数巨大无比、形态不规则、如同蛮荒时代遗落的巨人骨骸般嶙峋耸立的彩色棱镜。这些棱镜自身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它们并不反射外界的任何景象,其内部自顾自地、永无休止地流淌、翻滚、碰撞着各种光怪陆离、毫无逻辑与意义的浓郁色块与扭曲线条,仿佛封存着宇宙初开时所有混乱疯狂的梦境碎片。光线在这里被这些棱镜无数次地野蛮折射、撕裂、重组,形成一片令人极度晕眩、心智几近崩溃的、纯粹而暴烈的光污染漩涡。空间感在这里被彻底剥夺、碾碎,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概念完全失效,仿佛置身于一个永不停歇的、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内部,耳边持续不断地轰鸣着棱镜能量流动时发出的、那种低沉却仿佛能直接侵蚀灵魂本源的嗡鸣,如同来自深渊的呓语。
这里,是周绾君精心挑选的最终舞台,也是她预设的坟场——无论最终埋葬的是那狡猾的叛徒,还是她们自己,抑或……是同归于尽。
一路行来,出乎意料地顺利,竟然没有遭遇到任何影狩的拦截与骚扰。这反常的、死寂般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让经验丰富的苏影和直觉敏锐的柳影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周绾君却心知肚明,那隐藏在暗处的猎手,拥有足够的耐心,正在等待她们彻底踏入陷阱核心、最为松懈也最为志得意满的那一刻,才会发动雷霆一击。
按照预定计划,她们艰难地穿越了光怪陆离的外围区域,终于抵达了万华棱镜那如同巨大漩涡般、由无数扭曲螺旋棱镜构成的核心地带。周绾君假装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感应着那子虚乌有的“遗藏”,步伐刻意放得迟缓,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队伍的最末尾,将自己那看似毫无防备的背部,完全暴露在空荡而危险的后方。她的全部精神力,却早已如同无数最纤细、最敏锐的蛛丝,以她为中心,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编织成一张无形的预警之网,捕捉着周围每一丝能量最细微的异动与涟漪。
“感应到了!就在前面那片螺旋棱镜的中心区域!”周绾君突然伸手指向那片色彩最为混乱、光影最为扭曲、仿佛能将一切吞噬的漩涡中心,声音带着一丝精心伪装的、因“激动”而难以自抑的颤抖。
就在她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个刹那——
天地骤变!
周围那些原本只是缓慢流淌、变幻着迷离色彩的棱镜,如同被同时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骤然间爆发出足以刺瞎双眼的、毁灭性的强光!无数道扭曲的、仿佛拥有自主意识、带着强烈精神侵蚀与物理破坏双重属性的诡异光束,如同蓄谋已久的毒蛇,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暴风骤雨般激射而来!与此同时,前后左右,甚至头顶上方,超过十只形态各异、但周身散发出的阴冷邪恶气息远比之前所遭遇的任何影狩都要浓烈、凝练的强大存在,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集体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从棱镜的阴影背后、甚至直接从那些疯狂流淌的色块内部钻出,瞬间便完成了天罗地网般的致命合围!
埋伏!而且是动用了最精锐力量、精心布置、志在必得的绝杀之局!对方显然对她们的行踪、甚至可能对她们的计划,都了如指掌!
“小心!是陷阱!我们被出卖了!”苏影瞳孔骤缩,厉声嘶吼,手中由光能凝聚而成的利刃瞬间暴涨数尺,带着决绝的悲愤,奋力格挡开两道直取她要害的扭曲光束,碰撞处爆开刺目的火星与能量碎屑。
柳影发出一声压抑着极致愤怒的低吼,水绿色的身影在密集如雨、毫无规律可言的光束缝隙间,展现出了惊人的敏捷与韧性,如同在刀尖上起舞。无数边缘锋利的镜片碎片在她周身急速盘旋飞舞,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屏障,将袭来的攻击纷纷击碎、弹开,但面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饱和攻击,她明显陷入了苦战,身形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周绾君也看似狼狈不堪、惊险万分地躲闪着那些致命的光束,她的目光却如同潜伏在暴风雨中最冷静的猎鹰,穿透混乱的战局,飞速而精准地扫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她在等待,耐心地等待,等待那条一直潜藏在阴影深处、冰冷滑腻的毒蛇,按捺不住贪婪或杀意,终于亮出它那淬毒的獠牙的时刻。
战斗在瞬间便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惨烈程度远超以往。这些精锐影狩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攻势如同汹涌的海啸,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不绝。那无处不在的扭曲光束,不仅威力惊人,能够轻易撕裂光影构成的躯体,更带有强烈的扰乱心神、放大内心恐惧与绝望的效果,让本就处于人数劣势的苏影和柳影,动作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滞涩与失误。
就在一只体型格外庞大、如同来自远古冰原的巨熊般的影狩,猛然人立而起,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扑向看似因全力“感应遗藏”而精神力消耗过大、疏于自身防御的周绾君时,她眼中精光一闪,脚下故意一个踉跄,身形失控般向后仰倒,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个极其明显、足以致命的巨大破绽!
那巨熊影狩猩红如血的眼洞中,闪过一丝残忍而嗜血的、仿佛已看到猎物被撕碎的兴奋光芒,它那凝聚了全身阴邪力量、缠绕着浓稠黑雾的巨爪,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与绝对的死亡气息,朝着周绾君毫无防护的头颅,当头狠狠拍下!这一爪蕴含的力量,足以将她的镜像形态连同意识核心,一同拍得粉碎!
“周先生!!”苏影目睹此景,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不顾自身安危,拼着硬受身旁影狩一记重击,也要强行转身救援,却被另外两只配合默契的影狩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柳影也清晰地看到了这千钧一发的危局,她眼中瞳孔骤缩,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挣扎之色,似乎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但她的动作,却因某种疑虑或是自身面临的巨大压力,而微不可察地慢了那致命的一瞬!
就在这生死立判、间不容发的刹那!
一道素白的身影,其动作之快,竟超越了思维的速度,超越了光影的界限!她如同没有重量、突破了空间束缚的幽灵,以一种超越物理规律的、近乎瞬移的方式,飘然而至!然而,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那柄由纯粹至极的寒冰能量凝聚而成、边缘闪烁着绝对零度般幽蓝死光的短刺,其凌厉无比的尖端,瞄准的却并非那只即将夺走周绾君性命的巨熊影狩,而是——背对着她、正将全部心神与力量用于应对前方强敌的苏影,那毫无防备的、闪烁着生命光晕的后心!
是兰影!
她哪里还有半分之前重伤垂危、能量不断逸散、奄奄一息的凄惨模样?!此刻的她,身形凝实宛若初生,甚至比全盛时期更显凌厉逼人,周身散发出的能量波动冰冷而尖锐,充满了攻击性!而她那双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漠疏离雾霭的眼眸,此刻所有的伪装都已剥落,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贪婪、扭曲的野心与冰冷刺骨、毫无人性的杀意!
“苏影!小心背后!!!”周绾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穿越战火与轰鸣的、尖锐到破音的厉声警告!与此同时,她那看似失控后仰的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强行扭转,完全不顾那即将拍碎她头颅的死亡巨爪,将手中一直紧握、作为最后警戒与武器的那块银镜碎片,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投掷出的致命飞镖,奋力掷向兰影的咽喉!
这一切的发生,快得超越了时间的流速!苏影听到那蕴含着极致惊骇的警告,战斗的本能让她于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拧身侧闪!兰影那柄志在必得、蕴含着绝对冰寒与毁灭力量的短刺,带着刺骨的寒意,擦着她肋侧的光影躯体掠过,带起一溜璀璨却危险至极的能量光屑,真正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兰影!你……你竟然!!”苏影猛地回身,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姐妹”,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涌起的,是如同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般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与背叛感。
兰影一击落空,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的懊恼,但动作却毫不停滞,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轻盈地落在了那只巨熊影狩宽厚的、由黑雾凝聚的肩头之上。她脸上那层经营了不知多久的、淡漠与怯懦的面具彻底粉碎,露出了下面扭曲而狂热的、真实到令人作呕的神情。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因背叛而浑身颤抖的苏影和刚刚险死还生的周绾君,如同在看两只即将被剥离出珍贵内核的猎物,声音尖锐而充满了得意:“镜灵遗藏?呵……周绾君,你编造故事、画饼充饥的本事,倒是比你那点残存的力量要强得多!可惜啊可惜,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真正渴望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远古遗藏,而是你们……尤其是你,苏影,体内那枚纯净、饱满、充满了鲜活生机的镜像核心!”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颤抖:“大夫人早已亲口承诺于我!只要我能为她集齐足够数量、足够高品质的镜像核心,她就能施展无上秘法,打破镜墟与现实那该死的壁垒,助我彻底取代那个懦弱无能、只知逆来顺受的兰姨娘!让我真正地、完整地、以独一无二的身份,活在那个拥有阳光、雨露、血肉与温度的现实世界!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不再需要与那个废物共享生命与感知!我将拥有真实的躯壳,真实的呼吸,真实的享乐!而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永远躲藏在这片破碎、冰冷、毫无希望的鬼地方!”
真相如同北地最酷寒的冰风暴,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残酷得让人心胆俱裂,血液凝固。叛徒,这个一直潜伏在身边、伪装得最好、甚至不惜以“重伤”示人以降低所有人戒心的叛徒,竟然是一直表现得与世无争、淡漠疏离、甚至在不久前还“舍身”为周绾君挡下致命一击的兰影!之前的重伤,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演得逼真无比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彻底麻痹众人,让她这颗致命的棋子,能够在最关键、最出乎意料的时刻,发出这决定胜负的、背后一击!而她之前出手“救援”周绾君,恐怕也绝非出于善意,要么是为了获取更深层次的信任,要么……就是为了确保周绾君这个可能掌握着特殊方法或信息的“钥匙”,能够活到为她“打开”所谓“镜灵遗藏”的那一刻?
“你疯了!兰影!你彻底疯了!”苏影痛心疾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悲伤而嘶哑,“取代本体?融合现实?那是镜墟诞生以来最大的禁忌!是通往彻底毁灭的单行路!无数先例早已证明,那只会带来意识崩溃、本源湮灭的结局!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禁忌?毁灭?”兰影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充满了嘲讽与疯狂的尖锐大笑,“只要能让我真真切切地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也胜过在这暗无天日、永恒孤寂的镜墟之中,像一抹幽魂般苟延残喘千万年!真实的滋味,你们这些甘愿做影子、安于现状的蠢货,永远也不会懂!苏影,别再废话了,乖乖地……把你的核心,奉献给我吧!”
话音未落,她与脚下那只巨熊影狩如同心意相通般,同时发动了最为猛烈的攻击!两道身影,一白一黑,一冰寒一阴邪,化作两道交织的死亡旋风,目标明确无比,直指心神剧震、防御出现空隙的苏影!而周围其他的影狩,也仿佛接收到了统一的指令,攻势瞬间变得更加狂暴、不惜代价,死死缠住了试图救援的柳影和周绾君,将她们分割开来,无法形成有效的支援。
局势在瞬间彻底逆转,脆弱的同盟宣告土崩瓦解,剩余的三人陷入了真正的、十面埋伏的绝境!
苏影独力面对兰影那诡异莫测的寒冰短刺与巨熊影狩狂暴无匹的物理冲击,险象环生,岌岌可危。她手中那柄由光能凝聚的利刃,在兰影那蕴含着极致冰寒、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能量侵蚀下,不断崩裂出细密的裂纹,光芒迅速变得黯淡、摇曳,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开来。
眼看苏影在两人联手狂攻下已左支右绌,防线即将崩溃,兰影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狞笑,那柄幽蓝的短刺再次以一个极其刁钻、阴毒的角度,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刺向苏影心口那最为明亮的、核心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最后一瞬——
一道水绿色的身影,如同扑向熊熊烈焰的、决绝的飞蛾,又如同被逼到悬崖尽头、猛然回首亮出獠牙的受伤母狼,以一种燃烧生命本源、超越自身极限的姿态,猛地撞入了这最为激烈的战团核心!
是柳影!
她不知动用了何种秘法,竟强行摆脱了数只精锐影狩的疯狂纠缠,身上已然多了数道被黑雾严重侵蚀、不断逸散着光屑的可怕伤口,但她不管不顾!她没有去攻击攻势正盛的兰影,也没有去理会那只巨熊影狩,而是直接用自己的身体,义无反顾地、精准无比地,挡在了苏影与那柄致命短刺之间!
“噗嗤——!”
一声利刃穿透某种能量凝结体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存在”的感知中。
兰影那柄志在必得、蕴含着她全部野望的寒冰短刺,毫无阻碍地、深深地、彻底地刺入了柳影的胸膛正中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那枚不断跳动、维持着她全部存在的——镜像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骤然凝固。
柳影微微低下头,有些茫然地、又仿佛带着一丝解脱地,看着自己胸口那柄完全没入、只留下幽蓝柄部、正不断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短刺。随即,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近在咫尺、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的兰影,看向了后方因这突如其来变故而呆住的苏影,脸上竟缓缓扯开了一抹极其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嘲讽,有悲哀,也有一丝……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沉重枷锁的轻松。
“你……果然……还是等不及……自己跳出来了……”柳影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留声机,她光影构成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波动、闪烁,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可惜……你选的路……是条……死路……”
“柳影——!!!”苏影发出了撕心裂肺、如同杜鹃啼血般的悲鸣,想要冲上前,却被那冰冷的死亡气息逼退。
周绾君也彻底震惊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她一直将最大的怀疑目标锁定在柳影身上,却万万没有料到,在这最终的、决定生死的关头,不惜以自身核心为盾、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挺身而出保护苏影的,竟然会是这个一直对她充满敌意、言辞刻薄的柳影!
“蠢货!你自己非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了!”兰影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计划被破坏的暴怒与气急败坏,她试图猛地抽出那柄短刺,却发现短刺如同焊死在了柳影的核心之中,被一股异常强大而执拗的、源于柳影最后生命本源的力量死死吸住、钳制!
“一起……下来……陪我吧……”
柳影的笑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绽放出一种诡异而凄艳的光彩,那里面蕴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有对兰影愚蠢野心的嘲讽,有对自身命运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对苏影这个一直真心待她的“姐妹”最后的维护。她猛地张开那双由光影构成的手臂,不顾一切地、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死死抱住了近在咫尺、试图挣脱的兰影!她体内那枚本就因受创而极不稳定的核心,在这一刻被她的意志彻底点燃,如同超新星爆发前最后的、也是最炽烈的收缩!
“不——!放开我!你这个疯子!!”兰影终于意识到了柳影想要做什么,她那狂傲的面具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对彻底消亡的极致恐惧!她疯狂地挣扎、捶打着柳影那正在迅速崩解的身体,试图挣脱这死亡的拥抱,但那拥抱如同最坚硬的枷锁,纹丝不动!
“一起……归于……虚无吧……”柳影最后的声音,如同叹息,消散在骤然爆发的、吞噬一切的光与热之中。
轰——!!!
一场无声却震撼整个万华棱镜区域的、纯粹能量层面的剧烈爆炸,以紧紧相拥的两人为中心,悍然爆发!刺目的、仿佛能净化一切污秽的纯白光芒,如同超新星诞生般瞬间膨胀,吞噬了周围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存在!强烈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向外疯狂扩散,所过之处,那些坚硬无比的棱镜纷纷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巨响,离得近的几只影狩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这纯粹的能量风暴彻底撕碎、湮灭,化为最基础的光粒!
白光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又似乎仅仅存在于弹指一瞬。
当那毁灭性的光芒终于缓缓消散,狂暴的能量乱流逐渐平息,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微裂痕构成的焦黑凹坑。柳影和兰影,连同她们那承载着意识与存在的镜像核心,在这场毫无保留的、最终的同归于尽中,彻底化为了虚无,连一丝残存的能量印记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在这片镜墟中存在过。一场精心策划的叛徒之舞,最终以舞者的双双湮灭,落下了血腥而悲壮的帷幕。
现实世界,两处相隔甚远、却同样被高墙深院禁锢的牢笼之中,几乎在镜墟爆炸发生的同一时刻,上演了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残酷的终幕。
官员府邸,那间奢华却压抑的“锦瑟院”内。连日来因“忧思过甚、精神恍惚”而卧床休养的柳姨娘,原本紧闭的、描绘着精致眼线的双眸,猛地毫无征兆地睁开!然而,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流转着万千风情的眼眸里,此刻却是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如同被暴风雪席卷过的荒原般的空洞与茫然。仿佛所有的神采、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与认知,都在那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来自镜墟彼岸的力量,彻底抽空、抹平、格式化。她呆呆地坐在锦被堆叠的床榻之上,对贴身侍女带着哭腔的、惊恐的呼唤毫无反应,眼神涣散,嘴角甚至无意识地流下一丝涎水,整个人变成了一具只剩下基本生理机能、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精美却毫无生气的偶人。
而在那盐商巨贾的府邸深处,那间萦绕着名贵药材苦涩气息的闺房内。一直昏睡不醒、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的兰姨娘,则在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惊恐、不甘与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绝望尖叫声后,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随即,所有的生命体征——呼吸、心跳、脉搏——在刹那间彻底归于沉寂,再无半点声息。她那原本就苍白的面容,迅速蒙上了一层毫无生机的死灰色,如同凋零的兰花,彻底枯萎。
镜墟的湮灭,带来的并非同步的死亡,而是现实的空白与彻底的终结。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一个彻底熄灭的生命。这残酷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镜像与本体之间,那复杂难言、却又紧密到令人战栗的联系。
万华棱镜区域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残余的几只影狩,似乎也被这同归于尽的惨烈景象以及那爆发的纯净能量所震慑,它们那猩红的眼洞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缓缓地、如同潮水般退入了周围棱镜那更加深邃扭曲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与那巨大的焦黑凹坑,证明着方才发生的惊心动魄。
苏影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破碎的镜面地面上,望着柳影和兰影彻底消散的地方,光影构成的身体因巨大的悲痛与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而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她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流泪,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传递出那种撕心裂肺的哀恸。她失去了两个“姐妹”,一个死于背叛,一个死于……救赎?这认知让她心如刀绞。
周绾君依旧站在原地,胸口仿佛被一块千钧巨石死死压住,沉重、窒息,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她成功地设计揪出了隐藏最深的叛徒,避免了全军覆没的结局,然而这“成功”的代价,是如此惨烈,充满了鲜血与牺牲。柳影……这个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未能真正看清、未能真正理解的镜像,她那看似尖锐刻薄的敌意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与过往?她那决绝的、与叛徒同归于尽的选择,是出于对同盟的维护,还是为了掩盖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亦或是,一种对自身命运的最终反抗?这些问题,或许将永远成为无解的谜团,随着柳影的湮灭,沉入镜墟永恒的黑暗之中。
她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向那片爆炸的中心,那片象征着双重毁灭的焦黑凹坑。脚下的镜面碎片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她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在那些被能量风暴洗礼过、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暗粗糙的残渣与齑粉中,仔细地、近乎执拗地搜寻着。她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或许,只是想为这场惨烈的胜利,寻找一个确切的证据,或是……一个能指向更深处黑暗的线索。
忽然,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死寂的灰黑形成鲜明对比的异样反光,如同黑夜中最后一点倔强的星火,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她蹲下身,不顾那些尖锐碎屑可能划伤“皮肤”的风险,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拨开几片覆盖在上面的、失去了所有能量的黯淡镜屑。在焦黑凹坑的最底部,她触碰到了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却异常晶莹、触手冰凉的碎片。它不像周围那些被爆炸波及、变得灰暗粗糙的镜屑,反而呈现出一种内在的、仿佛由最纯净的黑暗凝结而成的通透质感,内部隐隐约约,似乎封存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凝练的……黑暗气息。
周绾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捻起那片特殊的镜屑,将它举到眼前,凝神感知。
下一刻——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逆流,冻结!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混合着极致震惊、愤怒与冰冷恐惧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猛然窜上头顶,让她几乎要握不住这片轻若无物的碎片!
这气息……这冰冷、阴毒、粘稠、带着高高在上的掌控欲、毁灭欲以及一种仿佛能侵蚀一切光明的、纯粹的恶……
她绝不会认错!
纵然已相隔千里,纵然已时隔近载,这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属于绝对梦魇的气息……
这是当年京城王府之中,那位看似雍容华贵、母仪天下,实则心如蛇蝎、手段酷烈,将她与母亲推向无尽深渊的大夫人身上,所独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虽然这片镜屑上残留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但那本质,那核心的黑暗与冰冷,与当年让她夜不能寐、恐惧入骨的感觉,一模一样!
大夫人……她果然没死!或者说,她的意志,她的“影响”,她那如同瘟疫般的黑暗计划,早已如同无形的触手,跨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悄然渗透、扩散,在这看似与世无争的江南水乡之下,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镜墟深处,播下了新的、更加恶毒的罪恶种子!兰影的背叛,这精心布置的陷阱,背后站着的,果然是这道她最为恐惧、也最为憎恨的影子!
周绾君紧紧攥住那片冰冷的镜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望向这片破碎、混乱、危机四伏的镜墟天空,目光仿佛要穿透这虚妄的界限,直抵那隐藏在现实世界最深处的、操纵一切的黑暗源头。
风暴,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换了一个战场,以更加隐蔽、更加凶险的方式,再次将她卷入其中。而这一次,她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