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与松涛,在这一刻尽数噤声。
剧组所有人,包括那些刚用袖子胡乱抹掉眼泪的粗糙汉子,身体都下意识地绷紧。
他们脸上未散的悲伤,被这两个字瞬间冻结,随即被点燃成一种神经质般的狂热。
没有繁文缛节的仪式,甚至没有一句鼓舞士气的场面话。
姜闻甩下两个字,转身就走。
他步伐极大,直到快走到车边,
他才停住,回身对着呆立的众人咆哮:
“还愣着干什么!都他妈想在这儿过夜吗?收东西!上车!转场!”
整个剧组像一架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快速收拾器材,冲向车队。
孙洲手忙脚乱地将那把黄铜锃亮的唢呐用布细细包好,
塞进背包,小跑着跟上江辞。
“哥,这……就开拍了?”他的声音发虚,人还陷在刚才那场情绪风暴的余波里。
江辞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片沉默的墓碑群。
车队扬起漫天黄尘,沿着崎岖山路,向着更荒僻的边境线挺进。
最终,车队在一座废弃的边防哨所前停下。
斑驳的墙皮,锈穿的铁网,一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
在齐腰深的荒草中静立。
哨所后方,是一片洼地。
洼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深坑。
坑中积满了黑褐色的泥水,植物腐烂和淤泥发酵的恶臭扑鼻而来,
水面甚至漂浮着死去的昆虫尸体。
所有演员被命令在坑边站好。
姜闻指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泥坑,目光扫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他的话很短,却比边境的寒风更刮骨。
“下去。”
所有人都懵了。
“不想演的,现在就滚。”
几个年轻的特约演员脸色瞬间惨白。
他们盯着坑里翻涌着浑浊气泡的黑水,胃里一阵翻腾。
这不是拍戏,这是上刑。
人群中,骚动与迟疑开始蔓延。
雷钟抱着手臂立在一旁,收起了看戏的表情。
吴刚依旧站得如一杆标枪,看着泥坑,像一座沉默的山。
姜闻的视线在人群中巡弋,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就在这时,江辞动了。
他甚至没去看姜闻一眼。
他弯下腰,将那本翻得卷了边的剧本,珍重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然后,他后退两步,助跑,纵身一跃。
“噗通!”
一声闷响,黑色的泥浆冲天而起。
江辞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扎进了齐腰深的恶臭泥水里。
污泥顺着他的头发糊了满脸,只露出一双在阴天下亮得骇人的眼睛。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泥,站在坑中央,抬头望向岸上那个高大的身影。
“姜导,机位在哪?”
这一跳,这一问,让岸上所有犹豫的人脸上火辣辣的。
所有的矫情、胆怯与退缩,在这一刻,都被这一跳砸得粉碎。
那几个年轻演员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雷钟看着泥水里那个浑身挂满污秽、脊梁却挺得笔直的身影,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凝重。
姜闻面无表情,只抬起下巴,朝雷钟的方向点了点。
雷钟二话不说,把外套往地上一甩,也跟着跳了下去。
有了表率,剩下的人再无退路,
如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跳进了泥坑。
孙洲站在岸边,看着这疯狂的一幕,
想冲过去,又不敢,只能死死揪着衣角。
按照剧本,这是毒贩集团内部的一场“斗兽”。
新来的,要用最原始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
姜闻对着对讲机,只吐出一个字。
“打。”
没有套招,没有示范,只有最野蛮的丛林法则。
泥坑里瞬间沦为角斗场。
雷钟饰演的察猜,作为头领,一把揪住江辞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倒。
江辞的后背结实地撞在坑壁上,【钢铁之躯】卸去了大半力道,但那股钝痛依旧钻心。
他被按进泥水,呛了好几口散发着腥臭的液体。
他没有挣扎,只是瞪着雷钟。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有的凶光。
姜闻坐在监视器后,脸上透着癫狂的兴奋,抓着对讲机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忘了喊停。
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喊停。
岸上的工作人员,脸上的表情从刺激,渐渐变成了惊恐。
他们看着那个最清瘦的身影,
一次次被摔倒,一次次被按进泥水,又一次次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他像一条在泥潭里垂死的野狗,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暗下去。
直到江辞的动作真的开始迟滞,身体的晃动不再是表演。
姜闻才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抓起对讲机,用嘶哑的嗓音吼道:
“过!”
几个武行立刻跳下去,七手八脚地把江辞拖了上来。
他被放在地上,像个没有生命的泥塑,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
孙洲连忙扑过去,用毛巾胡乱在他脸上擦拭。
“哥!你怎么样!哥!”
江辞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咳出几口黑色的泥水。
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然后,他在孙洲惊愕的注视下,撑着地,慢慢坐起,对着孙洲伸出了手。
孙洲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那个硕大的军绿色保温杯,
拧开盖子,递了过去。
江辞就着孙洲的手,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滚烫的热水。
枸杞和红枣的甜味冲淡了满嘴的腥臭,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腾开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随即捧着温热的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泥坑的方向,
低声喃喃自语:
“……真脏啊。”
当晚,招待所。
江辞赤着上身,孙洲正小心用棉签,给那些开始发紫的淤青上药。
“哥,要不……咱跟导演说说,明天别这么来了,会死人的。”
江辞沉默着。
看着镜子里青紫交错的伤痕。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是编剧严正。
孙洲开门后,严正走了进来,脸上此刻一片凝重。
他没绕弯子,直接将几页新打印的剧本,递到江辞面前。
“明天那场戏,改了。”
严正的嗓子有些干涩。
“姜导疯了。”
他看着江辞,一字一顿。
“他要给你上‘真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