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晚8:45), 海淀镇的暑气渐渐退去。
白日里的喧嚣沉入暮色,化作街巷深处零星的人声犬吠,与不知疲倦的蝉鸣交织。
天边挂着一弯上弦月,清辉洒在军机处胡同那些高高低低的屋瓦上,泛着青灰色的、朦胧的光。
几颗疏星,远远地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时明时暗。
林宅的庭院里,海棠树的浓荫在月光下婆娑,在地上投出斑驳陆离的墨影。
空气中飘散着夜来香若有若无的甜腻,混合着驱蚊艾草燃烧后残留的、略带苦涩的草木灰气息。
林翰章老爷子换了一身细葛布的短衫,摇着一柄大蒲扇,坐在老槐树下的竹躺椅上。
林怀安(郝楠仁)搬了张小竹凳,坐在祖父脚边。
一老一少,在这静谧的夏夜里,享受着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二婶收拾完厨房,端来一个粗陶盘子,里面盛着用井水湃过的、切成小牙的沙瓤西瓜,红瓤黑籽,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看着就齿颊生津。
“怀安,尝尝, 今儿个你二叔特意从镇西头瓜农那儿挑的,说是‘黑蹦筋’,最甜。”
林翰章用下巴指了指西瓜。
林怀安应了一声,拿起一牙,咬了一口。
井水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燥热,西瓜的汁水甘甜清冽,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五脏六腑。
他不由得舒了口气。
“爷爷,这院子,晚上比城里头凉快多了。”
林怀安说。
“嗯,”
林翰章用蒲扇赶了赶脚边的蚊子,“海淀这地方,水脉丰沛,地气凉。
早年间,这后头还有 活水绕着院子 呢,是玉泉山水系引过来的,后来 乱了,淤塞了 。
夏天夜里,能听到 蛙声一片 。
现如今,少了。”
老人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往昔宁静富足岁月的淡淡追忆。
几牙西瓜下肚,腹中舒泰,话题也自然从家常琐碎,聊到了更深远的地方。
林怀安(郝楠仁)的思绪,还残留着现代社会的烙印,看着眼前这位历经晚清、民初、军阀混战至今的祖父,想到自己穿越而来所处的这个“多子多福”观念仍根深蒂固的时代,一个困扰他许久的现代性问题,忽然涌上心头。
“爷爷,”
他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晚辈请教长辈的恭敬,也有一丝探究的意味,“孙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哦?说来听听。”
林翰章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温和地看向孙子。
这个孙子,自从上次来,就似乎开了窍,不仅学业精进,言谈间也多了些沉稳和思辨,让他老怀大慰。
“孙儿在学堂,也读了些新派的书报,”
林怀安缓缓道,“上面有文章说,西洋一些国家,还有东瀛日本,如今那城市里的人,尤其是念过书、有营生的,反倒不愿多生孩子了,一家一两个便是常事。
可反观咱们这儿,乡下也好,城里普通人家也罢,仍是觉得子孙繁茂才是福气。
孙儿愚钝,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难道……真是西洋人、东洋人不讲人伦、天性凉薄么?”
这个问题,带着超越时代的视角,却又巧妙地裹在了“新派书报”的外衣下。
林翰章听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摇了几下蒲扇,目光投向庭院中那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的方砖地,仿佛要穿透时光,看到更深处。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朴素的真理:
“怀安啊,你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
什么人伦天性,那是读书人拿来讲道理的皮。
底下真正的骨头,是‘生存’二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
“我年轻那会儿,在乡下族学开蒙,先生教《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你去看那些 佃户、长工、手艺人,他们生孩子,有几个是先想着‘孝’的?
十有八九,是想着 老了、干不动了,炕头得有个人递碗水,坟头得有个人烧张纸。
生儿子,是备荒,是存本,是指望他长大了,一把力气,能换回嚼谷,能反过来养他老子娘**。”
林怀安听得入神。
“生存”,这个赤裸裸的词,从祖父这位前清秀才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剥离了道德文饰的、直指本质的残酷真实感。
“可这里头就有个赌了,”
林翰章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市井算账般的精明,这是历经世事磨砺后才有的透彻,“你生他养他,费尽心血,他长大了,可能孝顺,给你养老送终;也可能不成器,反成了拖累,甚或早夭,让你一场空。
这好比 押宝,押中了,老有所依;押不中,血本无归。
可你若一个都不生,老了瘫在炕上,那是十成十的绝路,连个盼头都没有。
所以,但凡还有口饭吃,还能动弹,人们就愿意生,多生。
多生一个,就多一分‘中彩’的指望。
这叫‘穷生虱子富生疮’,日子越是不易,越要广种薄收,赌个人丁兴旺。”
“那……若是家里宽裕了,自身也能养活自己了呢?”
林怀安追问,这触及了现代低生育率的核心经济动因。
林翰章看了孙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孙子能想到这一层,不简单。
“问得好。”
他坐直了些身子,“若是自家仓里有粮,缸里有米,不指着儿孙那口吃的养老,这算盘,就得另打了。
这时候生孩子,不再是‘存本’,倒像是‘投资’,还是笔风险极大、回报渺茫的投资。”
他用蒲扇柄,在空气中的月光里虚划着,仿佛在列一笔账:
“你看那西洋、东洋的城里人,还有咱们这儿 上海、天津 那些洋行里的买办、学堂里的先生,他们自个儿有薪水,有体面,老了或许还有养老金、积储。
他们看生养孩子,看的就不是‘防老’,而是‘消耗’了。”
“怀安,你想想,”
林翰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峻,“养大一个孩子,从 怀胎十月,到请奶妈、请先生、上学堂、置办衣裳、张罗婚事,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地往里填?
这填进去的,是你自个儿能享用的福,是你能置办的田产铺面,是你能周游四方、开阔眼界的本钱。
若生下来的孩子,长大成人,能光耀门楣、反哺家族,那也罢了。
可你看看如今这世道——”
老人的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而激愤:
“兵连祸结,百业萧条!多少人家,倾尽家产供出个读书人,结果呢?
毕业即失业!
蹲在家里‘啃老’!
还得爹娘倒贴钱粮,替他张罗前程!
更有那不成器的,沾染恶习,败光家业!
这时候,生养孩子,就不再是‘存本’,而是实实在在的‘割肉’,是眼睁睁看着有限的、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被一个无底洞吸走!”
他叹了口气,蒲扇也摇得慢了:
“所以啊,这人一旦能靠自己立住了,看得多了,想得深了,算盘珠子一扒拉,就会发现:
生儿育女,投入巨大,风险难测,收益渺茫。
既然如此,何苦来哉?
倒不如顾好自己这一辈子,图个轻松自在。
这便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惜生育’了。
自古艰难时,人丁是力气,是盼头;到了能讲究些的时节,人丁便成了负担,是算计了。”
月光静静地流淌,庭院里只剩下蒲扇摇动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林怀安(郝楠仁)心中震撼无言。
祖父这番用最朴实语言讲述的“生育经济学”,剥开了“传统”与“现代”、“多子”与“少生”表面冲突下的同一内核——生存策略的理性选择。
经济基础决定生育意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只是古代匮乏经济下,生育是分散风险、投资未来的必要手段;而到了具有一定保障的“现代社会”(或阶层),生育则变成了需要权衡成本收益的“奢侈品”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