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旨意一下,就像是一座大山压了下来。陈越的处境,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潭。
陈越接到圣旨的时候,正蹲在工坊里和孙配方研究怎么改良防伪标。宣旨太监也没给好脸,扔下旨意就走了。
牙行被封了条,外面站着顺天府的差役。
陈越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没发火,也没慌,只是把它整整齐齐地供在了桌案上。然后他转身,看着一直候在阴影里的修安。
“查清楚了吗?”
修安从黑暗中走出来,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市井气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股狼一样的狠劲。
“查清了。”修安把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地图铺在桌上,手指在上面点得用力,“丐帮的兄弟们这几天没闲着,日夜倒班,盯着那个‘便宜货’的源头。我们一路跟那些运货的马车,跟到了崇文门外五里处的一个大货栈。”
他在地图上圈了个红圈。
“这里,挂着‘漱玉堂’库房的牌子。这家‘漱玉堂’是半个月前新挂牌的牙行,就在崇文门大街,位置虽然偏了点,但也是旺铺。他们这几天正在疯狂铺货。”
“他们的东家呢?”陈越问。
“表面上是个叫王大拿的江南富商,这人我也查了,以前就是个倒腾茶叶的二道贩子,根本没这个本钱。”修安冷笑一声,“真正的幕后老板,藏得很深。但我让人在那边守了两天,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从后门进去过。那车上的徽记虽然遮了,但我认得那匹马——那是两淮盐商周家的马!”
“周家?”陈越眯起眼睛,“盐商……看来咱们用了碳酸钙代替青盐,这帮卖盐的是坐不住了。他们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护盘’。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这是来报仇了。”
“不止盐商。”修安压低声音,往门口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我那个在码头上扛包的兄弟说,运这些假货进京的船,挂的是漕帮的旗子。一路畅通无阻,连税卡都没拦。而且……我在那货栈的后门,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背影。”
“谁?”
“那天在慈安堂外面放冷箭的锦衣卫小旗!”修安咬牙切齿,“那家伙虽然换了便服,但他那双千层底的官靴我认识!锦衣卫的暗桩在给这帮人当保护伞!”
“盐商出钱,漕帮出力,锦衣卫……或者说那个躲在暗处的‘大人物’在撑腰。”陈越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哒哒的声响,像是在敲响战鼓,“好大的手笔。官商黑三道通吃啊。他们不想跟我分这杯羹,他们是想把锅都给我砸了,让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大人,咱们怎么办?”修安问,“要不今晚带人去把那‘漱玉堂’给端了?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烂货?”
“砸场子?那是下策。”陈越摇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而危险的笑,“他们现在是受害者,我们是嫌疑人。你要是动手,那就是做贼心虚,正好给了他们抓人的口实。”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被封条贴住的大门。
“他们想用劣币驱逐良币,想用舆论压死我。他们以为百姓愚昧,以为朝廷好骗。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降维打击’,什么叫‘科学断案’。咱们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让全京城都知道,谁才是正宗,谁才是李鬼!”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块特制的、磨得像水晶一样的滤光镜,在烛火下晃了晃。
“修安,去给我收集市面上所有的假货,不管是‘漱玉堂’的还是别的什么‘洗玉堂’,有多少收多少,记得要留好票据。孙师傅,”他转向一旁的孙配方,“准备好咱们的‘照妖镜’,还有那些特殊的试剂。明天,咱们不去打架,咱们要去御前,给皇上,给满朝文武,变个大戏法!”
这一夜,被封锁的工坊内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摆满了从京城各处搜集来的五花八门的假牙粉罐子。红的、绿的、圆的、扁的,看着就像是个杂货铺。
孙配方像个疯狂的炼金术士,穿着一身防护用的油布围裙,手里拿着各种瓶瓶罐罐,一样样地进行分析。
“呸!”孙配方把一份验好的样品扔在地上,气得胡子乱颤,手里的罐子都快捏碎了,“这帮畜生!这里面生石灰占了三成,滑石粉五成,剩下两成全是些为了遮味儿的劣质香料和着色的红土!这种东西进嘴,那是烧心烂肺!他们怎么敢!这是要绝户啊!”
“他们敢,是因为他们觉得百姓不懂。觉得牙粉就是白的粉,没区别。觉得只要把罐子做得像,就能蒙混过关。”陈越手里拿着一管自己的正品“雪齿膏”,在烛光下轻轻转动。
那膏体洁白细腻,像是羊脂玉膏。但在普通的光线下,它看起来和平常的牙膏没什么两样。
“但是,”陈越嘴角上扬,“他们不知道,我从第一天起,就在这每一管牙膏里,埋下了‘伏笔’。”
他指着膏体里那些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小颗粒:“夜光石粉,也就是萤石。这东西在西域常见,磨成极细的微粉,混入碳酸钙里。它化学性质稳定,无毒无害,吃下去也没事。平时看不出来。但只要……有了这特定的光。”
他拿起那块有色水晶滤光镜,那是他让张鬼手特意打磨的,能过滤掉大部分可见光,只留下特定波长的光线,类似紫外灯的效果。他把滤光镜挡在灯前。
原本昏黄的烛光透过水晶,瞬间变成了一种诡异、幽深、甚至有些魔幻的紫蓝色光束。
这光束照在正品牙膏上。
奇迹出现了。
那管平平无奇的牙膏,瞬间像是被唤醒了灵魂,发出了幽幽的、如同夏夜星河般的蓝色荧光!那光芒纯净、稳定,闪烁着科技的美感。
而光束移到那堆假货上,依然是一团死气沉沉的灰色烂泥,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照在了一堆垃圾上。
“这就是咱们的‘身份证’。”陈越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那是属于现代人的智慧之光,“也是那些假货的‘死亡通知书’。除了这个,我还在竹筒的推杆底部,加了一味‘特定微量元素’,这是某种遇酸变色的试纸原理,只要用醋一验,真假立判。”
“修安,”陈越吩咐道,“明天,我要把咱们工坊所有带‘陈氏’标的库存,全部拿出来。没卖的贴封条,卖出去的,你派人去街上敲锣打鼓,发告示!就说陈氏牙行召回所有存疑产品,现场检验!咱们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敢把货拿出来晒,敢在太阳底下验!他们敢吗?”
“明白!”修安抱着一堆假货,脸上全是即将反击的兴奋,“大人,您就瞧好吧!”
次日,金銮殿上。
气氛凝重得像是要下暴雨。那名弹劾陈越的王御史还在喋喋不休,声泪俱下地描述着百姓的惨状,仿佛陈越就是那个导致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两边的大臣们低着头,有的在看戏,有的在担忧。
朱祐樘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阴沉。
“宣陈越觐见!”
随着太监尖细的传唤声,沉重的大殿门缓缓打开。
陈越捧着一个巨大的红木托盘,大步走进了大殿。他没穿那身让他觉得拘束的官服,而是一身利落、洁白的工装——这是他专门设计的医生服,在这个大红大紫的朝堂上,显得格外干净、刺眼,像是一道光。
他身后跟着张猛,手里提着两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
“罪臣陈越,叩见陛下。”陈越把托盘放下,行礼,声音洪亮。
“陈越,你可知罪?”朱祐樘沉声问道。
“臣知罪。”陈越抬起头,目光并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那个指着他鼻子的御史,“臣的罪在……在于做得太好,让人眼红了。在于太相信人心,没防住那些披着人皮、干着鬼事的李鬼!”
“放肆!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王御史大怒,胡子都吹起来了,“物证确凿,受害者还在宫门外哭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物证?”陈越冷笑一声,把托盘上的黑布掀开,“王大人,您手里那个是物证,我这儿也有物证。托盘里左边放着的是从市面上买来的假货,右边放着我自己工坊的正品,中间这些……是能让它们现原形的法宝。”
“陛下,请允许臣做一个演示。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检验。陛下请看,这就是‘光’的证据。”
陈越转身,请求小太监把大殿四周厚重的窗帘拉上大半,只留下一扇天窗。原本明亮的大殿瞬间昏暗下来,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然后,他点燃了托盘中央那盏黑火神灯,明亮的火焰顿时照亮了前方方圆十丈左右的空间。他举起那块紫色水晶滤光镜,挡在光源前。
“咻——”
一道诡异、凝练的紫光射了出来,笼罩在托盘上的两堆牙粉上。
全场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有的甚至想要后退,以为这是什么妖术。
“陛下请看左边!”陈越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左边的正品牙粉,在那紫光的照射下,突然像是活了一样,发出了梦幻般的、幽蓝色的荧光!那光芒如梦似幻,仿佛那一小团粉末里藏着整个星空。
“这……”朱祐樘瞪大了眼睛,身体不由前倾,龙椅都发出吱呀一声,“这是何物?为何会发光?”
“这是臣在配方中加入的独门防伪标识——‘星尘’。”陈越朗声说道,声音在殿堂内回荡,“每一罐出自陈氏牙行的正品,都有这道光!它是独一无二的!是臣对自己手艺的承诺!”
他又迅速将光束移向右边的假货。
那堆假牙粉在紫光下,依然是一团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灰色烂泥,没有任何反应。
“这就是那些所谓的‘陈氏牙粉’!”陈越指着假货,声音变得严厉,“连这点光都发不出来,它也配叫‘皓齿牙粉’?这就是一堆用来刷墙的烂石灰!”
“不仅如此!”陈越转身,一把扯下身后那个笼子的黑布。笼子里是两块新鲜的猪肉。
他拿起勺子,先挖了一勺假牙粉,涂在左边的猪肉上,倒了点水。
“滋滋——”
一阵白烟冒起,那是化学反应的声音。猪肉表面瞬间变色,被烧出了一个黑坑,甚至发出了一股焦臭味。
“啊!”
大殿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王御史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手里的罐子差点没拿住。
“这就是百姓嘴里烂的原因!生石灰遇水放热!这是把肉煮熟了!”
陈越又挖了一勺正品,涂在另一块肉上,加水。
除了泛起细腻洁白的泡沫,散发出清新的薄荷香气,那块肉红润依旧,没有任何损伤,甚至显得更干净了。
“孰真孰假,孰毒孰良,陛下,各位大人,还用我说吗?”
陈越跪在大殿中央,在两块猪肉和那道神奇的荧光之间,脊梁挺得笔直,像是一杆永远不会弯曲的标枪。
真相大白。铁证如山。
朱祐樘从龙椅上猛地站了起来,满脸怒容,但这怒火已经完全转向了那个告黑状的御史。
“好!好一个‘星尘’!好一个真金不怕火炼!”皇帝指着那个已经瘫软在地、浑身发抖的王御史,“这就是你说的‘物证’?这就是你查的‘民怨’?你是眼瞎了还是心黑了?拿这种害人的东西来诬陷朕的功臣?你是想让朕变成昏君吗?”
“臣……臣被蒙蔽了!臣有罪!臣死罪啊!”王御史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出血了。他知道自己完了,被那个背后给他递刀子的人给当枪使了,还是一把炸膛的枪。
陈越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知道火候到了。他并没有乘胜追击踩死这个替死鬼,而是趁热打铁,提出了一个更深远的计划。
“陛下,此次风波,虽然证明了臣的清白,但也暴露了一个大问题。”陈越恭敬地说道,语气诚恳,“市井之中,宵小之徒为了一己私利,毫无底线地仿冒内廷制品。今日是牙粉,明日可能是宫里的丝绸、瓷器。这种风气若不煞住,不仅坑害百姓,更是败坏皇家声誉。长此以往,谁还敢信咱们大明的东西?”
朱祐樘点头:“言之有理。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恳请陛下,降下一道旨意。”陈越抛出了他早就想好的“品牌保护”概念,“赐给陈氏牙行一个‘特许认证’的金牌。凡无此金牌标记、无此荧光防伪者,皆为假冒伪劣!官府见之即查,百姓见之即报!我们要让那些李鬼,在这京城里,再无立锥之地!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的东西,是有标准的!”
朱祐樘大手一挥:“准!传朕旨意,封陈氏牙行为‘大明第一御用洁齿坊’,赐金字招牌!令顺天府即刻出动,带着你这个……‘星尘’法子,查封所有售卖假药的铺子,追查源头,绝不姑息!”
那天下午,京城乱了。
顺天府的差役和锦衣卫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狼,扑向了崇文门外的“漱玉堂”。
那个挂着金字招牌的铺子被砸了个稀巴烂,里面的货物被一箱箱搬出来销毁。掌柜的和伙计被像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扔进囚车游街示众。
百姓们欢呼雀跃,甚至有人拿着烂菜叶子往囚车上扔。
但陈越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最关键的人跑了。幕后真正的东家——那个周姓的盐商少东家,早在御前对质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就已经收到了风声,连夜坐船回江南去了。
这说明,朝廷里有他的内应,而且级别不低。
更奇怪的是,一直在此事中若隐若现、本该拼命护盘的漕帮,这次突然转换了态度,怂得让人意外。
他们主动交出了几个平时在码头上横行霸道的小头目,五花大绑送到官府,声称这一切都是这些人“瞒上欺下、被奸商蒙蔽”所为,漕帮高层对此毫不知情,并且愿意赔偿受害百姓所有的医药费,还捐了一笔银子修桥铺路。
这种壮士断腕的手段,太干净了,太利索了,干净得让人心寒。这绝不是那帮草莽能想出来的招数,这背后有高人指点。
傍晚,赵王府书房。
陈越和赵王爷对坐饮茶,茶是好茶,但两人都喝得没滋没味。
“周家那小子跑了,漕帮交了替死鬼,这事儿……看来是要到此为止了。”陈越吹了吹茶沫,有些不甘心,“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至少把假货清了,把招牌立住了。”赵王爷放下茶杯,脸色却并不轻松,眉头紧锁,“不过,这水比你想的还要深。”
“怎么说?”
“刚才漕帮的大当家,私底下托人给我递了句话。”赵王爷压低声音,手指蘸着茶水,在红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水迹洇开,字迹清晰。
“清流”。
陈越看着那两个逐渐干涸的水字,愣住了。
“清流?那帮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文官?他们为什么要搞我?我一个牙医,动了他们的什么?”
“你动了他们的‘体统’,也动了他们的‘奶酪’。”赵王爷冷笑一声,“你一个太医,不好好在宫里伺候,却靠着‘奇技淫巧’在外面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而且你还跟太监(李广)、武将(我)、勋贵们搅和在一起。在他们眼里,你就是那个败坏朝纲、蛊惑圣听的奸佞小人。”
“盐商是求财,漕帮是求路,而清流……是求名,也是求权。”赵王爷叹了口气,“他们要把你这个‘异类’从皇上身边踢走,维护他们所谓的‘士农工商’的正统秩序。这次的弹劾只是个开始,那个王御史不过是把枪。背后握枪的人,还没露面呢。”
“陈越,你以后的路,怕是比之前还要难走。那帮人杀人,不用刀,用笔,用嘴,用‘祖宗家法’。”
陈越看着窗外渐渐深沉的夜色,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了前世看到的那些历史,那些被文官集团口诛笔伐、最后不得好死的改革者。
“好啊。”陈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既然他们想玩,那我就陪他们玩玩。看看是他们的笔杆子硬,还是我的骨头硬。在这个时代,技术和资本,未必就输给四书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