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宫道上踩出急促的节奏。
陈越攥着药箱带子,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可能的情况——脓液复发?感染扩散?还是许冠阳又给太后灌了什么新方子?
慈宁宫外灯火通明。
不是抢救时那种慌乱的明亮,是那种……大半夜被迫营业的憋屈光亮。廊下站着两排宫女太监,个个垂着头,肩膀缩着,像一群淋了雨的鹌鹑。
暖阁里传出的不是**,是哭声。
女人的哭声,又尖又细,还带着某种恼羞成怒的颤音。
陈越脚步顿了顿。
张永从门里闪出来,老脸上写满“救救我”三个字。他一把拉住陈越的胳膊,压着嗓子:“陈大人,您可算来了。”
“太后怎么了?”
“没病。”张永嘴角抽了抽,“就是……就是不高兴。”
“不高兴?”
“从傍晚开始就不高兴。”张永拽着陈越往偏殿走,避开正门,“先是说晚膳的燕窝粥不够稠,摔了碗。又说新做的衣裳腰身紧了,要尚服局连夜改。刚才……刚才照了镜子。”
陈越等着下半句。
张永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照了镜子,看见自己左边腮帮子瘪下去一块,说话漏风。然后就开始哭,说没脸见人了,明日的寿宴不办了,谁劝就骂谁。”
陈越眉毛挑起来。
懂了。
不是病危,是容貌焦虑加社交恐惧,赶上更年期放大十倍。
“许太医呢?”
“在里头跪着呢。”张永朝暖阁方向努努嘴,“劝了半个时辰,说什么‘凤体康健便是福’、‘容颜乃外物’,被太后用枕头砸出来了。这会儿又跪回去了,说要献什么养生丸。”
暖阁的门虚掩着。
陈越凑近门缝,看见里头的情景。
太后穿着寝衣坐在炕上,头发散着,眼睛红肿。左边脸颊确实塌下去一小块,是缺牙导致的肌肉萎缩。虽然不明显,但在烛光下一照,那种不对称感格外扎眼。
许冠阳跪在炕前三尺远的地方,双手捧着一个锦盒,盒盖开着,里面躺着几颗蜡封的药丸。
“娘娘,”许冠阳声音放得又柔又缓,像在哄三岁小孩,“此乃臣按古方所制‘八珍固本丸’,取人参、鹿茸、灵芝等八味仙草,辅以晨露炼制。久服可补气血、润肌肤、延年寿。您先服一颗,静心安神……”
太后抓起炕桌上的铜镜,哐当一声砸过去。
镜子擦着许冠阳的肩膀飞过去,撞在柱子上,裂成好几片。
“补气血?”太后声音拔高,漏风的“嘶嘶”声让这句话听起来既愤怒又滑稽,“补了气血能把牙长出来吗?啊?哀家明天要见那些王妃、命妇!要坐在上头接受朝贺!这张嘴一说话就漏风,一漏风就像个没牙的老太太!你还让哀家吃什么丸子?吃完了上台去给她们表演吹口哨吗?!”
许冠阳被噎得脸色发青。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内在美更重要”,但看见太后那双快要喷火的眼睛,又把话咽回去了。
陈越在门外差点笑出声。
他赶紧绷住脸,整理了一下官袍,轻轻推门进去。
“臣陈越,奉诏前来。”
暖阁里静了一瞬。
太后转过头,看见他,眼睛里的怒火稍微降了降,但随即又燃起来:“陈越?你来干什么?哀家没病!就是……就是不想见人!”
陈越躬身:“臣听闻娘娘凤体不适,特来请安。”
“请什么安!”太后指着自己瘪下去的腮帮子,“你看哀家这样子,能安吗?明天那些宗室女眷来了,见了哀家这副尊容,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说太后老了,牙都掉光了,说话漏风,吃饭漏米……”
她越说越气,抓起枕头又要砸。
陈越没躲,反而上前一步。
“娘娘,”他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您这不是病,是缺了个零件。”
太后手停在半空:“……零件?”
“好比一把好弓,少了根弦。”陈越比划了一下,“弓身再名贵,雕花再精美,没弦就拉不开,只能当摆设。您的牙床就是弓身,健康结实。缺的那颗牙,就是那根弦。”
许冠阳跪在旁边,冷冷插话:“陈大人倒是会比喻。可惜,弦断了能换,牙掉了可长不出来。”
“长不出来,”陈越转头看他,嘴角撇了撇,“但可以补。”
暖阁里又静了。
太后慢慢放下枕头,眼睛盯着陈越:“……补?”
“是。”陈越从药箱里取出那个锦盒,捧在手里,“臣这些时日,除了研制牙刷,还在琢磨另一件事——人缺了胳膊能装义肢,缺了腿能装假腿。那缺了牙呢?”
他打开锦盒。
红绒布上,躺着一副精巧得不像话的东西。
牛骨雕成的牙冠,米白色,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两个细巧的铜丝卡环,表面镀了层薄银,弯成流畅的弧度。旁边还有一把小刷子,一盒青瓷小罐。
太后眯起眼睛,身子往前倾了倾。
“这是……”
“义齿。”陈越吐出这两个字,“取‘义肢’之‘义’,‘牙齿’之‘齿’。意思就是,帮您补上缺失的那份,让您能重新吃好、喝好、说好。”
许冠阳跪直了身子,伸着脖子看锦盒里的物件。
他忽然笑了。
笑声里满是嘲讽。
“陈大人,”许冠阳慢悠悠开口,“您这是……打算给太后娘娘嘴里塞块骨头?”
陈越没理他。
他捧着锦盒,走到炕边,保持着一个既恭敬又不疏远的距离。
“娘娘可否容臣近前一观?”
太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越轻轻扳开太后的嘴。烛光凑近,缺牙的位置清晰可见——伤口已经愈合,形成一个光滑的凹陷。旁边的牙齿健康,只是因为没有对颌牙的支撑,微微向缺隙倾斜。
“缺的是左上颌第一磨牙。”陈越一边观察一边说,“这颗牙主要用来咀嚼。缺了之后,左边的咀嚼效率下降至少三成。长期用右边咀嚼,会导致面部肌肉不平衡,也就是您感觉到的‘瘪下去’。”
他说得专业,语气平静,像在讲解一个机械原理。
太后听着,火气消了些,但疑虑还在:“你那个……骨头做的牙,真能塞进去?”
“不是塞,是戴。”陈越纠正,“就像戴耳坠、戴戒指。这副义齿有卡环,可以卡在旁边的健康牙齿上,稳稳固定。戴上之后,您说话、吃饭、喝水,它都不会掉。”
许冠阳又开口了。
这次他不再跪着,而是站了起来,掸了掸官袍下摆——刚才跪了太久,膝盖处有两块明显的灰印。
“陈大人,”许冠阳踱步过来,目光在那副义齿上扫来扫去,“您这想法,倒是新奇。只是……这个假牙,还要卡在真牙上。先不说舒适与否,单说这‘骨’与‘肉’长期摩擦,会不会磨损真牙?会不会藏污纳垢,引发新的牙疾?”
他转向太后,拱手:“娘娘,臣非有意阻挠。只是医者之道,首重‘无害’。陈大人此物虽巧,却未经长期验证。万一戴上去后不适,或是损伤了旁边的好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太后刚亮起来的眼神,又暗了暗。
陈越心里骂了句老狐狸。
许冠阳这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全是“为您着想”。实际上是把“未知风险”无限放大,让太后不敢尝试。
陈越不慌。
他拿起那副义齿,对着烛光,让太后看清每一个细节。
“许太医的顾虑,臣考虑过。”他指着卡环,“这卡环的弧度,是根据娘娘旁边牙齿的形状反复调整的。接触点只有三个——颊侧、舌侧、咬合面支托。每个接触点都打磨得光滑圆润,不会磨损真牙。”
他又指向骨牙:“牛骨经过蒸煮、脱脂、染色三道工序,质地致密,表面抛光到能照出人影。这样的表面,食物残渣很难附着。再加上每日用这把小刷子清洁,涂这盒护理膏,比真牙还干净。”
许冠阳皱眉:“说得轻巧。戴在嘴里,异物感总是有的吧?娘娘凤体尊贵,岂能忍受口中含着一块骨头?”
“那就试试。”陈越转头看他,眼神坦然,“戴上去,让娘娘自己感觉。若有一丝不适,臣立刻取下来,从此绝口不提‘义齿’二字。”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总比让娘娘明天捂着嘴见人,或者干脆不出席寿宴,要强得多。”
最后这句话,戳中了太后的痛处。
她看了看铜镜碎片,又摸了摸瘪下去的腮帮子,咬了咬牙。
“……试。”
许冠阳脸色沉了下来。
他盯着陈越,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抢了他饭碗的强盗。
但太后已经发话,他不能再明着阻挠。
陈越从锦盒里取出义齿,用温水冲洗干净。然后让宫女端来一盏茶,他用茶水温热骨牙——牛骨导热慢,温热后更接近口腔温度,戴上时不会太刺激。
太后张开口。
陈越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一手捏着义齿,动作沉稳,跟前世做牙科手术的状态一模一样。
卡环先就位。
银色的铜丝轻轻滑过前磨牙的颊侧,在牙颈处卡住。另一端的卡环滑过第二磨牙,同样稳稳卡住。中间的支托落在两牙之间的咬合面上,分担受力。
然后才是骨牙。
温润的牛骨牙冠,对准缺牙的凹陷,轻轻一按。
“咔。”
极轻微的一声脆响。
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是卡环末端的钩子扣进骨牙底部钻孔时,发出的锁定声。
陈越松开手。
“娘娘,可以合上嘴了。”
太后迟疑地,慢慢闭上嘴。
上下牙轻轻碰在一起。
骨牙的咬合面与下牙接触,传来一种陌生的、但不算难受的硬度感。她试着左右磨了磨——有点怪,但不疼。最明显的感觉是,左边腮帮子那种空落落的塌陷感,消失了。
肌肉被撑起来了。
“镜子。”太后伸手。
张永赶紧又捧来一面新铜镜。
太后凑到镜前,左右转头,仔细看自己的侧脸。
左边脸颊饱满如初。
瘪下去的那一小块,被骨牙从内侧顶起,恢复了平滑的轮廓。她试着笑了笑——嘴角上扬时,面部肌肉自然舒展,没有任何不协调。
她张开嘴,看口腔里。
米白色的骨牙坐在缺牙的位置,和旁边的真牙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哪颗是真,哪颗是假。
“这……”太后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又对着镜子龇了龇牙,“真……真不掉了?”
“您试试说话。”陈越说。
太后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哀家觉得……甚好。”
字正腔圆。
没有漏风的“嘶嘶”声,没有因为缺牙而导致的发音含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利落,和她生病前一样。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花的声音。
宫女太监们屏着呼吸,眼睛瞪得老大。张永张着嘴,老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许冠阳站在那儿,脸色从青变白,又从白变红。
他盯着太后嘴里那颗骨牙,脑子里飞快计算——这东西的成本、工艺、推广难度、可能引发的后续问题……
算到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陈越又赢了。
赢得漂亮,赢得他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