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走到十一小时三十七分时，净空者的先遣舰队到了。
没有跃迁的闪光，没有空间波动，他们出现的方式像是直接从现实这块画布上“刷新”出来的，前一秒还是星空，下一秒就多了七艘银灰色的飞船。
飞船的形状很朴素，就是标准的椭球体，表面光滑得能照出星星。没有炮管，没有装甲接缝，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武器的装置。它们就静静悬浮在距离洪荒外围防御圈三百万公里的位置，像七个等着执行任务的U盘。
“检测到格式化协议加载中。”星穹网络的主AI发出通告，“目标正在尝试与当前宇宙底层规则建立连接。连接方式……是申请‘管理员权限’。”
指挥室里，墨言面前的光屏上数据流瀑布般滚落。“他们在走正规流程。”他推了推眼镜，声音里有种技术员见到精妙设计时的复杂情绪，“不是强行入侵，是向宇宙本身提交申请，要求获得对洪荒区域的临时系统权限。如果申请通过，他们清除我们就不是侵略，是……系统维护。”
“宇宙还有管理员？”邓婵玉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
“有，也没有。”姬北辰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更准确地说，宇宙底层规则里确实存在一种‘自我优化倾向’。它倾向于让系统运行得更高效、更稳定、更……简洁。净空者文明的技术核心，就是能够模拟并放大这种倾向，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宇宙的杀毒软件在自动运行’。”
云渺儿盯着监控画面：“所以他们在等申请批复？”
“对。按正常流程，这种申请需要七十二个标准时审核。但他们应该有什么办法加速流程。”姬北辰顿了顿，“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到十二小时了。”
话音刚落，监控画面就变了。
七艘椭球体飞船表面同时亮起蓝色的网格状光芒。光芒延伸，在它们之间的空间编织成一张立体的网络。网络中央，一个巨大的全息界面缓缓展开，界面上显示着一行洪荒文字：
【区域格式化申请已进入快速通道】
【审核倒计时：1标准时】
【申请方：净空者文明（持证系统维护商）】
【申请事由：清除高浓度错误数据聚合体，恢复区域系统纯净度】
【当前区域数据特征扫描报告（节选）】：
1.能量运用方式：非标准化，个体差异度超出安全阈值417%
2.社会结构：存在情感变量、非理性决策、冗余关系网络
3.文明发展轨迹：未遵循最优路径，存在大量无效试错分支
4.威胁评估：高概率引发区域性逻辑熵增，建议立即处理
坤厚看着那行字，拳头捏得咯吱响：“他们管咱们的修炼叫‘非标准化能量运用’，管人情世故叫‘冗余关系网络’。这帮铁壳子懂个屁！”
“他们不需要懂。”墨言说，“他们的逻辑里，系统只需要高效运行，不需要‘懂’。就像杀毒软件不需要懂病毒为什么存在，只需要清除它。”
邓婵玉转头看向角落里正在安静待机的十二面体学员：“喂，小十二，你们星璇纪元有没有对付这种‘系统管理员’的经验？”
十二面体表面的光点规律地闪烁了几下：“数据库中有类似案例。星璇纪元早期曾遭遇过自称‘规则优化者’的文明。他们的解决方案是：证明自身系统的运行效率，高于优化者提供的‘纯净模板’。”
“怎么证明？”
“进行一场‘系统性能比拼’。”十二面体调出一份古老的记录，“在第三方监督下，双方就同一任务进行效率测试。胜者获得区域管理权。但该方案成功率仅为11.3%，因为优化者通常会选择他们最擅长的测试项目。”
云渺儿眼睛忽然亮了：“如果让他们选项目，我们输定了。但如果我们主动提出比拼项目呢？”
“理论上可行，但需要对方接受。”十二面体说，“按照‘系统维护公约’的精神，如果被维护方能够证明自身系统无需维护，维护方应终止程序。但前提是……证明方式必须符合公约承认的‘有效性标准’。”
“什么标准？”
“数据。”十二面体平静地说，“可量化、可验证、可重复的数据。情感、艺术、文化这些无法量化的东西，在公约框架里属于‘无效证明’。”
指挥室里又沉默了。
这就像要你用数学公式证明一首诗很美，用物理定律证明爱存在。
而就在这时，姬北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奇特的轻松感：
“他们要数据，就给他们数据。”
“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干净整洁的数据。”
“是我们这种……活着的、会呼吸的、乱七八糟的数据。”
他顿了顿：“渺儿，打开公共广播，我要和净空者直接对话。”
云渺儿立刻执行。星穹网络的对外通讯频道全面开启，将姬北辰的声音传向那七艘飞船：
“致净空者文明：”
“收到你们的格式化申请。在你们执行前，我方依据《跨纪元系统维护公约》第三章第十二条，提出‘系统效能抗辩’。”
“我们要求进行一次公平的效能测试。”
“测试内容：在七十二小时内，解决同一个‘文明级危机’。”
“测试方式：双方各自在独立模拟环境中进行，由第三方时间法庭监督。”
“胜负判定：由时间法庭评估解决效果、资源消耗、文明满意度三项指标。”
“如果我们的系统效能不低于你们的纯净模板，你们必须永久放弃对本区域的格式化申请。”
“敢接吗？”
信息发出后，净空者那边沉默了整整三分钟。
然后，回复来了：
【收到抗辩申请】
【正在验证申请方资格……验证通过】
【正在提交第三方监督请求……时间法庭已受理】
【测试内容提案：我方提议，以‘资源枯竭型文明转型’为测试场景】
【测试倒计时将在提案通过后开始】
【如无异议，请在三十秒内确认】
“资源枯竭型文明？”赵公明皱眉，“这明显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优化资源分配，减少浪费，提高效率……”
“接。”姬北辰说，“但要加一条：测试场景必须包含‘文明个体幸福感’指标。我要他们把‘人活得好不好’也纳入评估体系。”
云渺儿立刻回复。
又是一轮谈判。净空者显然对“幸福感”这种模糊概念很不满，但在时间法庭的仲裁下，最终妥协了。他们把指标改成了“系统稳定运行时长”，但姬北辰坚持要保留“个体发展自由度”作为子项。
协议达成。
倒计时重置：七十二小时。
七艘椭球体飞船表面蓝光更盛，其中一艘射出一道温和的光柱，在太空中展开一个巨大的全息空间。那是测试场地，一个被时间法庭隔离出的独立时空泡。
洪荒这边，谁上？
“我去。”云渺儿站起来，“这种需要统筹规划的任务，我比较擅长。”
“不。”姬北辰否决了，“让墨言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墨言自己都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我？可我是技术部的，不擅长文明治理……”
“要的就是你不擅长。”姬北辰说，“净空者派出的肯定是他们最精于计算的‘系统优化师’。如果我们派一个同样精于计算的人去，就等于在和他们比谁更会算。那比的是技术，不是文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墨言，你是虚无之道出身，后来转向技术研究。你懂规则，但你也懂‘规则之外’。更重要的是，你从来不觉得‘错误’是坏事。你去，用你的方式解决那个资源枯竭的文明。不用考虑最优解，考虑……最像我们的解。”
墨言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我明白了。”
五分钟后，两道光束分别从洪荒和净空者舰队射出，没入时空泡。
测试开始。
指挥室里，主屏分裂成两个画面。左边是净空者的方案，右边是墨言的行动。
净空者那边效率极高。他们的优化师进入模拟文明后，第一件事就是全面扫描：资源储量、人口分布、技术等级、能耗曲线……数据流水般滚动。三小时后，一份长达七千页的《文明优化方案1.0版》出炉。
方案的核心就三点：
一、立即实行资源配给制，按优先级分配。
二、强制迁移人口至七个新建的“高效生态城市”，废弃原有居住区。
三、全面推广十二项“基础生存技术”，淘汰所有低效技术。
计划缜密，数据详实，时间表精确到小时。
模拟文明开始执行。画面里，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领取配给，搬进标准化的新居，学习统一的技术。资源消耗曲线果然开始下降，系统稳定运行指数稳步上升。
而墨言这边……
他进入模拟文明后，第一件事是去了最热闹的市集。
不是扫描，是逛。
他在小吃摊前停留，尝了尝当地一种用濒临枯竭的“月光草”做的糕点。他和老匠人聊天，听对方抱怨新技术不好用，还是老手艺顺手。他甚至在街头看了半小时两个小孩玩一种毫无意义的抛石子游戏。
整整十二小时，他没做任何“优化”，只是观察，记录，偶尔问些听起来很外行的问题。
“他在干什么？”邓婵玉急了，“时间在走啊！”
“他在收集数据。”十二面体学员忽然开口，表面光点流动加速，“但不是资源数据，是……活法数据。”
果然，第十三个小时，墨言动了。
他没发布任何强制命令。他去了这个文明的图书馆，调出了所有公开的历史档案、技术图纸、艺术记录、甚至菜谱。然后，他做了一件事：
他建了个网站。
名字很直白：《还有别的活法吗？》
网站首页是一张动态图表，左边是这个文明按当前轨迹的发展预测——一条缓慢下滑然后骤降到零的曲线。右边是空的。
墨言在网站上发布了他的第一个帖子：
“我是外来者，不懂你们的生活。但我觉得，你们现在这条路快走到头了。”
“所以我想问：如果资源真的快没了，除了省着用、搬去更挤的地方、学更无聊的技术……还有别的活法吗？”
“任何想法都行，不用靠谱，不用可行，甚至不用合理。”
“就当……临终胡思乱想吧。”
帖子下面，他附了一个简单的提交界面。
最初几小时，只有零星回复。有人骂他制造恐慌，有人说风凉话，有人复制粘贴官方宣传口号。
但渐渐地，真正的声音出现了。
一个老矿工写了三百字，描述他年轻时在废弃矿坑里发现的一种能吃地下真菌的“盲鼠”：“那玩意儿不挑食，腐木烂叶都吃，繁殖还快。就是长得丑，肉柴，没人当正经食物。但真要饿急了……”
一个年轻工程师上传了一张草图，是他偷偷设计的“垂直农场”概念：“虽然现在能量不够支撑这种农场，但如果我们把城市建筑外墙都利用起来，用反射镜把阳光导进去……”
一个诗人发了一段分行文字，不是方案，是一种情绪：“如果真的要结束，我想在最后一天，去山顶看一次日落。不是一个人去，是所有人一起去。然后我们一起唱歌，唱到太阳落山，唱到星星出来，唱到……发不出声音为止。”
七十二小时过去一半时，网站上的“胡思乱想”已经积累了十七万条。
墨言开始整理。他不是筛选“可行”的，是筛选“有意思”的。
他把老矿工的盲鼠养殖、工程师的垂直农场、诗人集体看日落的提议，还有三百多个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打包成一个名为《方案B：不省着过，换个过法》的文件包。
然后他做了第二件事：
他把这个文件包，以及网站所有原始数据，用最醒目的方式，发给了这个文明的每一个决策者、每一个社区、每一个家庭。
附言只有一句：
“这是你们的文明，在知道自己可能快死的时候，产生的想法。”
“它们不完美，不成熟，很多甚至幼稚。”
“但它们是从你们自己的土壤里长出来的。”
“用不用，怎么用，你们自己选。”
“我只负责展示：当一群人被逼到绝路时，他们脑子里冒出来的，不只有绝望。”
“还有……想象力。”
做完这一切，墨言退出了直接干预。他就像个播完种的农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土地。
画面里，那个资源枯竭的文明，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然后，某种变化开始发生。
不是整齐划一的变化，是散点式的、此起彼伏的、有些成功有些失败的变化。
有人真的去抓了盲鼠开始养殖，发现那玩意儿确实难吃，但混上野菜做成肉丸后，居然不难下咽。
有几个社区联合起来，用废旧材料搭建了简易版的垂直农场，产量不高，但给了孩子们一片能看见绿色的地方。
而那个“集体看日落”的提议，被一个边缘小镇采纳了。他们在资源最紧张的那天，真的全体爬上了镇后的矮山。没有唱歌，大家只是安静地看着太阳落下去。但那天之后，镇上自杀率归零了。
七十二小时倒计时归零。
时间法庭的评估报告同时出现在两个屏幕上。
净空者那边：
【资源消耗优化度：97.3%】
【系统稳定运行时长：无限期（预测）】
【个体发展自由度：8.1%】
【综合评分：91.7】
墨言这边：
【资源消耗优化度：41.6%】
【系统稳定运行时长：预计还能维持三代人（约二百年）】
【个体发展自由度：79.4%】
【综合评分：85.2】
分数上，净空者赢了。
但报告最后有一行特别标注：
【观测到测试文明在方案B实施后，出现了十七项自发技术创新，三项社会组织形态革新，以及一种全新的艺术表达形式。】
【这些变化未包含在原始评估指标内，但经仲裁委员会讨论，被认为具有显著的‘系统进化潜力’。】
【根据《公约》精神，文明进化潜力应纳入最终考量。】
【综合裁决：双方系统效能视为‘同级’。格式化申请不予通过。】
【净空者文明应立即撤离本区域，且十万年内不得再次申请对本区域的任何形式干预。】
【裁决即时生效。】
指挥室里，寂静了三秒。
然后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邓婵玉一拳砸在控制台上：“赢了！虽然分数低点，但赢了！”
坤厚大笑：“我就说嘛！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墨言的身影从时空泡中回归，脸色有点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他推了推眼镜：“他们输在太相信标准答案了。但文明……从来不考标准试。”
而净空者那边，七艘椭球体飞船沉默地悬浮着。
良久，主舰发出一段简短的信号：
【裁决接受。】
【数据已记录：错误数据聚合体具备不可预测进化潜力。】
【警告：高潜力伴随高风险。若该区域未来出现系统性崩溃，将启动最高级干预程序。】
【撤离倒计时：十、九、八……】
飞船开始变淡，像被擦掉的铅笔痕迹，一点点从现实中消失。
最后完全消失前，他们又发来一条信息，这次只有两个字：
【有趣。】
星穹网络的主AI发出通告：“净空者舰队已完全撤离。区域威胁解除。”
云渺儿松了口气，看向窗外重新恢复宁静的星空。
姬北辰的声音在所有人识海中响起，带着温和的笑意：
“看，他们学会了新词。”
“从‘错误数据’到‘有趣’。”
“这就是进步。”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要证明我们多正确。”
“是要让那些觉得我们错了的人，开始好奇：为什么这些错误，能活得这么热闹。”
指挥室的门忽然滑开。
球体学员飘了进来，表面光芒平稳：“根据刚才的测试数据，我更新了文明评估模型。新模型显示：适度混乱对系统长期韧性的提升作用，超出预期223%。”
它顿了顿，补充道：
“另外，我申请学习‘胡思乱想’。”
“这似乎是一项很重要的……系统功能。”
所有人都笑了。
而在更高的维度，姬北辰关闭了监控界面。
他看着那片星空，轻声自语：
“一次赢了。”
“但宇宙里，觉得我们该被‘修正’的，还有多少呢？”
“没关系。”
“来一个，教一个。”
“教到全宇宙都知道——”
“活着的方式，不止一种。”
“正确的答案，也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