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国资局出来,坐进那辆崭新的帕萨特,江振邦揉了揉太阳穴。
和李卫民这种在官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油条聊天,着实是件费神的事。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东拉西扯,云山雾罩,但江振邦还是摸清了省里这番操作的真正意图。
说白了,就是大领导要来视察的消息,已经在省内高层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
李卫民这个级别的干部,即便没资格知道全貌,也从最近愈发频繁的会议和领导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风向。
就在兴科正式挂牌省属的前两天,省里专门开了个国企改革推进会。
省长方清源,常务副省长黄毅,还有分管工业的副省长罗少康悉数列席,各省属国企的一把手纷纷参会,阵仗不小。
会议主题是要狠抓改革进度,务必迅速拿出实绩。
会后,罗少康又私下找李卫民吹风,暗示等兴科这艘新航母正式入列后,可以视情况,帮着拉扯一把家里那些快揭不开锅的穷兄弟。
毕竟,兴科现在是省里的亲儿子了,大哥帮扶小弟,天经地义。
江振邦对此并不抵触。
这事儿要是操作得当,兴科就能借着这股东风,完成一次跨越式的发展。
可要是处理不好,被那几个无底洞拖下水,那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回到公司,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亲自挂帅,从集团内部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了一个专项工作小组。
让闫晓芳负责带队,领着人把李卫民给的那份企业名录,挨家挨户地跑了一遍。
三天时间,迅速圈定了两个最合适的目标,也正是江振邦最初看中的那两家——奉省无线电五厂和奉阳电视机厂。
这两家厂子当下的情况和此前的锦红厂差不多,只是债务更高些,总加起来欠了四千万,工人工资拖欠了大半年,还剩下八百多个一线职工。
但它们的家底也是实打实的丰厚。
厂房宽敞,地段金贵,尤其是奉阳电视机厂,在市区还有栋气派的办公楼,更别提那几条稍加改造就能融入兴科当下的生产体系、提高兴科产能的流水线了。
这要是放在后世,光是这两块地皮的价值,就足以让任何资本大鳄垂涎三尺。
当然,最棘手的问题还是人。
工作小组通过明察暗访,也基本摸清了两家厂子高管层的情况。谁有真本事,谁在混日子,谁在利用职权中饱私囊,一份名单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江振邦的办公桌上。
情况很不乐观。
两家厂子加起来二十个高管,明目张胆搞腐败的蛀虫,至少有十三个。如果再严格一点,把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庸才也一并算上,那最后能留下的,恐怕连三个都凑不齐。
起初,江振邦想利用合并前必须进行的审计工作抓证据,抓住那十三个蛀虫的把柄,先将他们一脚踢开,后面再把没能力又跟不上的边缘化。
但他转念一想,江振邦发现这么搞太费事了,而且自己完全没必要上赶着去干这个脏活累活。
这事儿是省里提的,为了迎接祝副总视察搞的工程,那就该由省里出面去扫清障碍嘛。
江振邦要是自己撸起袖子干,那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一大票人。
既然李卫民搬出了方省长、黄常务和少康省长这三尊大佛,说他们都支持,那他只需要把问题和自己的要求摆到桌面上,让他们去协调好了。
想通了这一点,江振邦提笔,亲自审阅了工作小组草拟的合并方案。
方案洋洋洒洒十几页,核心诉求只有五条,并且明确提出,只有在这五项条件被全部满足的前提下,兴科才愿意对这两家国营厂进行整合。
一、两厂所欠的税款和各项行政费用,由政府发文豁免或无限期挂账。
二、拖欠供应商的货款,由省政府出面组织三方谈判,兴科最多只认五折。
三、银行债务,要么由省财政兜底一部分,要么银行方面必须同意挂账停息,兴科承诺五年内还清本金。
四、拖欠职工的集资款和工资,兴科可以代为偿还,但前提是,省里必须为兴科提供一笔不低于两千万的低息技改贷款。
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奉省无线电五厂和奉阳电视机厂的现有领导班子,必须全部调离原岗位,一个不留!所有中层干部,必须接受兴科的重新考核,合格者留用,不合格者一律买断工龄,拿钱走人。
江振邦的态度很明确:要地、要厂房、要工人,但不要那些只会喝茶看报、要把企业搞黄了的大爷。
至于把这两家国营厂的所有领导班子全调走,一个不留的条件,就是江振邦的谈判策略了。
还是那个拆屋效应,你想赶走少部分祸害,他们不同意。
你说一个不留,他们就该说别这样啊,你起码留下一两个吧。
而且呢,江振邦甚至盘算好了,如果这次合并没有副省长以上级别的重量级人物,亲自出面找他说情,那他就干脆一点,真把这二十个高管全撵走算了。
那样更省心,合并之后,兴科对这两家子公司的掌控力将达到顶峰,掉头转向的速度也会快得多。
不过阻力也是显而易见的。
报告递上去之后的当天下午,李卫民又把江振邦叫到了办公室。
“振邦啊,你这个方案前几条,我都能做主答应下来,唯独最后一条……”
李卫民搓着手里的钢笔,一脸为难:“没必要吧?有必要把整个领导班子全调走吗?只把厂长调走行不行?非要把其他的副职也调走,你这么做…是不是影响平稳交接啊?”
江振邦喝了口茶,笑呵呵地点头:“领导说的对,实际呢,这两个国营厂领导班子全留下来都行。”
李卫民满意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江振邦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但是,既然这些人要留用,为了对省里负责,对国有资产负责,兴科集团想在合并前,与咱们省国资局对这两家国营厂一起进行联合审计。”
“我们将从公司内的财务、纪委、审计等多个部门抽调精兵强将,帮助省国资局做好合并审计工作。”
微微一顿,江振邦继续道:“我希望,联合审计小组,能用两个月的时间倒查五年,深挖问题,发现贪腐、职务犯罪的证据立刻上报省纪委,让领导们从重从严、秉公处理。”
李卫民手一抖,钢笔差点掉桌上。
诶我艹,不把人调走,你就要把人送进去?
这话一下把李卫民干没电了。
他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摆手撵人:“这事我得给领导汇报,你别急…回去等消息吧。”
“好嘞。”
江振邦对此毫不意外,甚至没去找方省长或罗少康那交流什么。
越级汇报还是要尽量避免的,之前江振邦虽然和罗少康打过交道,彼此私下关系处的很不错,但也不能跳过李卫民直接去找对方,那是不懂规矩。
就像这次让兴科合并困难国企,罗少康这个副省长也没亲自跟江振邦谈嘛。
其次,合并这两家国营厂的事儿比较敏感,会牵扯很多人。
那两家厂子虽然烂了,但依旧是正儿八经的处级单位,厂长背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尤其是那个奉阳电视机厂,江振邦听说厂长和省委常委、奉阳市委书记周学军关系很不错。
罗少康主管工业,这两家厂子有没有他的人?
肯定也会有!
所以,江振邦如果不把贪污受贿、利益输送的铁证甩出来,仅凭一句“为了企业发展”,就想让这些人把位置腾出来夹尾巴走人,纯属于痴人说梦了。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没有足够硬的尚方宝剑,这块骨头根本啃不动。
江振邦也不急,他在等,等那个能把这潭死水搅浑的大风刮过来。
讲规矩嘛,那就按规矩耗着呗。
反正省领导肯定比他急,大不了就不合并了,让这两家公司破产嘛。
不过,在祝副总即将到来奉省之前破产两家国企,那可就不太讲政治了!
……
3月21日,方案报上去的第二天。
江振邦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次是省经贸委主任孙利群。
1996年这个时期,省经贸委和省国资局的职能划分还不像后世那么明晰。
新成立的国资局试图将出资人职能从众多主管部门,如经贸委、各工业厅局中分离出来,但分离并不彻底。
简单来说,省国资局是各国企的老板,省经贸委等主管部门就是国企的婆婆、行政主管。
在国企合并、分立、破产等重大改组事项中,经贸委同样拥有重大话语权,地位比国资局更高些。
因为省国资局现在的设置是省财政厅管理下的二级局,局长是副厅级,而经贸委与省财政厅、省计委等核心部门平级,其负责人是正厅级干部。
在实际工作中呢,省经贸委往往更能代表省政府行使权力。
而孙利群这次把他叫到办公室,目的和李卫民大同小异,都是来谈合并的事。
“振邦啊,你那个方案,我看了,是不是有待商榷?”
孙利群打着官腔:“一口气把人家领导班子全换掉,带来负面影响很多呀,这也不利于你们兴科后续的整合吧。”
江振邦还是那套说辞:“孙主任,您讲的这些我都懂。但这方案,不是我一个人拍脑袋想出来的,是集团各部门成立的专项工作组,经过详细调研后拿出的最优方案,也是我们兴科集团班子成员的集体意见……”
他找了各种理由搪塞,滴水不漏,就是不松口。
和孙利群掰扯了一个多小时,从经贸委出来,江振邦回头看了眼省政府大楼的高层。
那几扇熟悉的窗户,其中一扇,就是副省长罗少康的办公室,再隔两间,就是方清源。
还不主动找我是吧?
江振邦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得到了就不珍惜,都是大猪蹄子!”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们那么轻易地就得到我!”
嗯,其实也不是很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