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和殿。
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出列班,手中高举着一道奏折,声泪俱下。
“陛下!臣,清河张氏族老张尘,有本启奏!”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悲愤。
“臣,弹劾平东将军孙望!此獠本是反贼,狼子野心,包藏祸心!竟于全和县,屠我张氏旁支满门,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此等凶顽之徒,陛下不降雷霆之怒,反而加以封赏,赐剑赐甲,犒赏三军!陛下,这是养虎为患,是资敌啊!”
张尘老泪纵横,将奏折高举过顶,重重叩首在地,悲声泣道:“自古赏罚不明,国之将亡!求陛下收回成命,严惩逆贼孙望,以慰我张氏在天之灵,以安天下世家之心!”
他身后,数十名官员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其中多是与各大世家盘根错节的朝臣。
“求陛下严惩孙望!”
“孙望不除,国法不存!”
“此獠名为官军,实为国贼!求陛下明察!”
山呼海啸般的请命声,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龙椅上年轻皇帝的心上。
皇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跪倒的一片身影。
“严惩孙望?好一个严惩孙望!”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朕倒想问问诸位爱卿,当初恒州郡反,谁人敢为朕分忧?如今孙望归降,正欲为朝廷收复失地,你们却要朕自断臂膀?”
一名御史抬起头,义正辞严:“陛下,我等并非不愿为国分忧,实乃孙望此人野心勃勃,其心可诛!我等今日之举,正是为了替陛下清除身侧之奸佞,是为‘清君侧’!”
“清君侧?”
皇帝怒极反笑,“好一个清君侧!那朕再问你们,杀了孙望,谁去平叛?谁能替朕收回恒州?”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跪在地上的群臣们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派谁去?
如今的大靖王朝,国库空虚,兵备废弛,除了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勋贵子弟,还有哪个能打的将军?
又有哪支军队,敢去碰吴胜那三万精锐?
现在孙望已经把吴胜解决了,他们却跳出来要惩治孙望。
这寂静,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皇帝看着他们羞惭又倔强的神情,心中的怒火稍稍平复,转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不懂,只是他们的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诸位爱卿的忠心,朕明白。孙望屠戮世家,确有取死之道。但如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
“朕封赏孙望,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让他戴罪立功,替朝廷收复恒州全境。待恒州平定,朕自有论断。”
“陛下!”
张尘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国法岂能是权宜之计!若对这等逆贼都能姑息纵容,天下人心何在!我大靖的法度何在!臣愧对先祖,愧对陛下!”
“今日,便以我这一腔血,来洗刷我张氏的屈辱,警醒陛下!”
说罢,他猛地起身,竟一头朝着大殿内的盘龙金柱撞去!
“张大人!”
“快拦住他!”
旁边的官员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冲上去将他死死抱住。张尘剧烈挣扎,须发散乱,口中依旧嘶声大骂:“昏君!昏君啊!祖宗基业,将毁于你手!”
“放肆!”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龙椅,杀机迸现。
可看着那个被几个大臣死死按住,依旧在咒骂不休的白发老者,他心中的杀意又如潮水般退去。
不能杀。
张尘代表的,是清河张氏。
他身后跪着的那些人,代表的是整个大靖盘根错节的士族阶层。
杀了张尘,无异于与天下世家为敌。
到时候烽烟四起,天下大乱,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一股巨大的憋闷与屈辱涌上心头。
皇帝只觉得胸口发堵,眼前阵阵发黑。
“退朝!”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拂袖而去,将满朝的惊愕与死寂,留在了身后。
御书房内。
珍贵的瓷器被狠狠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片。
年轻的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俊秀的脸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废物!一群只知党同伐异,不知为国分忧的废物!”
“清君侧?他们也配!”
“朕的江山,迟早要被这群蛀虫啃食干净!”
宰相与六部尚书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任由皇帝发泄着心中的雷霆之怒。
许久,皇帝的喘息声渐渐平复。
他瘫坐在龙椅上,眼中满是疲惫与血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这几位帝国的中枢大臣,声音沙哑地问道:“诸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宰相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张尘等人虽言辞过激,但其所忧,也非空穴来风。”
“孙望此人,起于草莽,心狠手辣,一日之内便能覆灭吴胜三万大军,其用兵之能,心计之深,确实不得不防。”
吏部尚书也接口道:“是啊陛下,此人不受教化,无视国法,今日能屠张氏,他日未必不会将刀锋对准旁人。以封赏换其归降,终究是与虎谋皮。”
兵部尚书则更为直接:“陛下,孙望的军队,只知有孙望,而不知有陛下。这才是心腹大患。”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
“那依你们之见,又该如何?杀了他?谁去收复恒州?还是任由恒州糜烂下去,等着第二个、第三个吴胜出现?”
众人再次沉默。
这成了一个死结。
良久,宰相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陛下,臣以为,‘权宜之计’四字,正是破局关键。”
皇帝抬眼看他。
宰相继续说道:“如今,我等确实需要孙望去打下恒州,便让他去打。”
“待他拿下整个恒州郡之后,陛下可再下一道圣旨,以论功行赏为名,将他召回京城,封一个无实权的显赫爵位,赐下豪宅美人,黄金万两,将他圈养起来。”
“至于他那支军队……”
宰相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将其将领分批调入京城,或升或迁,打乱建制;再将士兵分化收编,充入各州府卫所。不出三年,这支虎狼之师便会彻底瓦解,化为乌有。”
“到那时,孙望就成了一个被拔了牙齿爪牙的‘孤家寡人’。是杀是剐,是烹是煮,还不是全凭陛下心意?”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皇帝的眼中渐渐亮了起来,他反复咀嚼着宰相的计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啊,朕才是皇帝!
朕可以给他荣耀,也可以随时收回来。
他孙望再能打,终究只是一个武夫。只要自己牢牢掌握着“名分”与“权柄”这两样东西,他就像风筝,无论飞多高,线头始终攥在自己手里。
先让他去当那条咬人的恶犬,等他咬死了另一头猛虎,再卸了他的獠牙,敲断他的脊梁骨,关进笼子里。
这才是帝王之术。
“好。”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就依爱卿所言。”
宰相与众位尚书也松了口气,纷纷躬身行礼。
在他们看来,孙望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