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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最后的萨满

    林场的春天来得晚,积雪刚化尽,泥土的腥气还没散透,一封措辞笨拙的信,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我刚刚适应新生活的心湖里。

    信是托人捎到林场的,信封被摩挲得有些发软,带着远途的尘土。我拆开信,是村里略通文墨的远房堂叔代笔,字迹歪斜,却字字沉重。

    信里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只是娘的眼睛越发花了,爹的腰也弯得更深。信上说,娘常对着我离家时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着我的小名。

    第二件,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得我心口发闷——额尔敦爷爷病倒了,躺在床上有些时日了,水米难进。村里老人们去看过,都摇着头悄悄说,老萨满的时辰快到了,他像是在等着什么,强撑着不肯闭眼。

    我把信纸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直到指节发白。林场呼啸的风声,工友们的喧嚣,瞬间都远去了。脑海里只剩下爹娘倚门期盼的身影,和额尔敦爷爷那双能看透天地、此刻却可能即将永远闭合的眼睛。

    “得回去一趟。”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荒原上的火,再也按捺不住。我去找工头告假,理由是要回乡探亲,也给老萨满送终。工头看了看我灰败的脸色,叹了口气,批了假。

    马三爷知道后,沉默地塞给我一小瓶用鹿茸、参须泡的药酒。“带上,路上驱寒。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他顿了顿,难得地用了敬语,“那位是老萨满,是真正有道行的人,值得敬重。”

    踏上归途的火车,心境与当年北上时已是天壤之别。没有憧憬,只有近乡情怯的沉重。当熟悉的村口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我没先回自己那冷清的小屋,背着行囊,径直走到了爹娘的院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娘坐在小马扎上捡豆子的身影,爹蹲在屋檐下,沉默地抽着旱烟,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爹……娘……”我声音沙哑地唤道。

    娘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黄的豆子滚了一地。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朝我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裂口的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爹猛地回过头,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用力地眨着眼,想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我几步跨过去,一把抓住娘冰凉的手。那一刻,什么林场的风雪,什么江湖的奇闻,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两张至亲的、因为我归来而剧烈颤抖的脸。

    在家住了一晚,听着爹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村里的事,我的心却始终系在山坡上那座木刻楞里。第二天晌午,我跟爹娘说了一声,便独自朝着额尔敦爷爷的住处走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散发着草药和陈旧木头气味的木门,光线昏暗。额尔敦爷爷躺在他那张铺着兽皮的矮榻上,比记忆中更加瘦小干枯,像一棵即将燃尽的烛火。但他那双眼睛,在我进去时,却缓缓睁开,依旧清亮得像山里的泉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山子……回来了。”他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却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

    我跪坐在他榻前,喉咙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外面……风大吗?”他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大,林场那边的风,刮起来像刀子。”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墙,望向了无尽的天穹:“我说的是……人间的风。时代的……风。”他喘息了几下,积攒着力气,才继续道,“我这老法子……快顶不住这风了。往后……你们这些娃娃,得靠自己心里的‘定盘星’去辨方向了……”

    他还想说什么,却只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次短暂的对话,已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灯油。我看着他如同古老山岩般的、布满皱纹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我明白,这不仅是一位长者的离去,更是一种与天地沟通的方式,一种古老的智慧,正随之悄然湮灭。

    在我回来后第三天夜里,额尔敦爷爷安然走了,走得很平静。

    他的遗体按照古老的萨满习俗停放,穿着那件褪了色、但依旧庄重的神衣,身边摆放着他的神鼓、腰铃和神杖。脸上覆盖着象征与天地沟通的彩布。

    为额尔敦爷爷送行的,是他的远房侄孙巴图,一个平日里和拖拉机、黑土地打交道的壮实汉子。此刻,他笨拙地套着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神衣,额头上满是汗水,不知是紧张,还是被沉重的服饰压的。

    巴图敲响单鼓,摇动腰铃,跳着远不如额尔敦爷爷那般流畅、却依旧努力遵循古礼的舞步。他吟唱着送神曲,调子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是在恳请各方神灵开路,护送额尔敦爷爷的魂灵渡过神河,回归祖灵栖息的神山。

    我看着他不熟练却无比郑重的动作,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一股滚烫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我清楚地知道,我目睹的不仅是一场葬礼,更是一个时代的火种,在风雨中徒劳而悲壮地试图延续,那火光微弱,却燃烧得无比认真。

    村民们静静地跟着吟唱,那古老而苍凉的调子在村庄上空回荡,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做最后的告别。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巴图额头上沁出的汗水,看着他眼中那份传承的郑重与力不从心的艰难,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

    仪式结束后,巴图找到我,他抹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笑,带着歉意:“山子哥,我没学好,比不上额尔敦阿布(伯伯)的万分之一。他教我的很多神调、很多规矩,我都没记全……现在,怕是真要失传了。”

    我看着他,又想起马三爷的话——“真正的萨满,就像这老林子里的神木,见一棵少一棵。”

    回到林场,我在锅炉房后面找到马三爷,他正靠着柴火垛打盹。我把额尔敦爷爷的事,连同巴图那场生涩的送行,慢慢说给他听。他始终闭着眼,直到我说完,才缓缓睁开,眼里没有平时那点狡黠的光,只剩下一片空茫。他摸出烟袋,塞烟叶的手有些抖,点了三次才点燃。

    他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复杂的表情。“老萨满走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被烟呛着了,又像是别的原因,“他带走的,不是一个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整套跟山、跟水、跟风、跟神灵打交道的‘老礼儿’。”

    他顿了顿,望着林场上空那片被烟囱染灰的天,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纸擦过木头,“往后啊,这世上就清净喽。

    再有什么‘邪乎事’,要么找我这种连蒙带骗的‘半仙’糊弄一下,要么,就得去求穿白大褂的‘新萨满’喽。只是不知道,他们那套,治不治得了这土地爷的心病。”

    他的话,像一颗冰冷的钉子,把我心里那种模糊的预感,牢牢地钉死了。他的话里带着自嘲,也透着一种无奈的清醒。额尔敦爷爷的离世,仿佛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那个依赖萨满与天地精灵直接沟通、遵循古老法则的时代,正式落下了帷幕。

    我的青年时代,就在这新旧交替的洪流中,即将画上句点。我见识了马三爷的江湖手段,经历了“猫脸老太太”的人心惶惶,感受过老参谷的土地之灵,直面过雪夜凶案的人性之恶,最终,也送别了代表旧传统的额尔敦爷爷。

    这片黑土地上的“灵异”,不再仅仅是山村老林里的精怪传说,它开始与复杂的社会变迁、人性的明暗面,以及时代浪潮下传统信仰的凋零紧密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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