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参谷的经历,让林场的工友们对马三爷的本事有了新的认识,那不再是简单的“连蒙带猜”,而是真正能与这片土地上某些“无形存在”沟通的能力。然而,随着严冬降临,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席卷了林区,也带来了另一场与“灵异”无关,却更显人性之暗的悲剧。
那年的雪下得邪性,不是一片片,而是一团团,像是从天上一袋袋往下倒。不过两天功夫,进出林场的道路就被彻底封死,积雪深过腰际,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我们被困在了林场里,与外界的联系暂时中断。
所幸林场储备的粮食和燃料还算充足,大家挤在工棚里,靠着炉火和闲聊打发时间。然而,就在这场暴风雪的第三天夜里,出事了。
第二天清晨,雪势稍缓,工头清点人数,发现负责看守一处偏远木材储备点的老耿头不见了。老耿头是个孤寡老人,性子有些孤僻,但为人老实,从不惹事。
大家心知不妙,组织人手冒着风雪前去寻找。那处储备点是个半地穴式的窝棚,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时,发现窝棚的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们奋力扒开积雪,撞开门,一股混合着煤烟和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耿头倒在冰冷的土炕旁,身子已经僵硬。他的脑后头头有一个破裂的伤口,血迹早已凝固发黑。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平日里存钱的那个小木匣子不见了踪影,里面是他攒了多年、准备用来养老的一点微薄积蓄。
他不是冻死的,是被害的!在这与世隔绝的林海雪原里,发生了谋财害命的凶案!
恐慌瞬间取代了暴风雪带来的压抑。林场里人心惶惶,彼此看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猜忌。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场部领导组织了排查,但当时条件有限,现场又被风雪破坏,一时间毫无头绪。大家私下里议论,怀疑的对象主要集中在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或者曾与老耿头有过口角的人身上,但都缺乏证据。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气氛越来越凝重的时候,马三爷找到了场领导。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领导,再这么疑神疑鬼下去,不用等开春,人心就先冻硬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角落里老耿头空荡荡的铺位,“老耿头死得屈,那口怨气堵着,散不了。要不……让我试试,把他‘请’上来,让他自己指认?”
“请他自己开口?”领导吓了一跳,“老马,这……这能行吗?这可是……”
“我知道那是玩火!”马三爷打断他,眼神像两把锥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可眼下还有别的路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马三爷眼神锐利,“不能让老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躺在那儿,让真凶混在咱们中间吃睡,寒了活人的心,也脏了这片林地!”
经过一番艰难的说服,领导最终默许了,但要求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当晚,风雪再次如同发狂的野兽般呼啸起来,吞噬了林场的一切声响。马三爷让我做帮手,我们顶着能把人吹透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来到了那处已然清理过、却依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窝棚。
他让在场领导和我作为见证,然后反手便将那扇破旧的木门死死闩住,将狂暴的风雪与外界彻底隔绝。
窝棚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中央那块临时充当停尸板的门板。老耿头的遗体就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蓝色的旧布单,布单勾勒出他僵硬而瘦削的轮廓,连头脸也一同盖住了,只隐约显出五官的模糊凹陷。一股混合着血腥、煤灰和泥土腐败的冰冷气味,凝固在空气中。
马三爷走到门板前,示意我站到角落。他在老耿头僵硬的遗体前,点燃了三炷颜色暗沉、气味特殊的香。那烟雾不是寻常的青白色,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淡蓝,盘旋上升时,散发出一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香气,与窝棚里原有的血腥和煤烟味混合,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让人头晕目眩的气味。
马三爷没有敲鼓。他直接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正对着老耿头的尸体。他闭上眼,双手不是合十,而是掌心向下,虚虚地按在身前的地面上,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无形的流动。
他开始用一种极低、极哑,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声,吟诵起一种对仗工整、带着古老韵律的咒语。那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震荡,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
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河边野处,庙宇庄村
宫廷牢狱,坟墓山林
今请山神,五道游路将军
当方土地,家宅灶君
查落真魂,收回附体”
他每念一句,那按在地上的手指就微微抽搐一下,仿佛在牵引着无形的丝线。当最后一句咒语落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空,相似寻找着什么。
窝棚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炉子里偶尔爆出的一声“噼啪”,以及屋外狂风像冤魂般尖啸着掠过。气温已经低到呵气成霜,可我后背的寒毛却一根根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不是从外面袭来,而是从我自己的骨头缝里往外渗。
我模糊的感觉到老耿头身上的的布好像动了一下,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那三炷香的烟柱,毫无征兆地,猛地扭曲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紧接着,马三爷按在地上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突然,马三爷猛地一个哆嗦,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原本精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不是渗出细汗,而是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滴溜溜转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
紧接着,一个苍老、嘶哑、仿佛从地底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声音,裹挟着无尽的冤屈和冰冷的绝望,断断续续地从他扭曲的嘴唇里爬出来:
“冷……骨头缝里……都冻冰了……”
“…是…是黑娃子那畜牲啊……”
“…假意来借火…眼珠子…却盯着我的匣子…”
“…从后头…照着我脑袋…就是一闷棍…”
“…钱…我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
“黑娃子”是林场里一个叫刘老黑的年轻工人的小名,他平日里确实有些偷鸡摸狗的不良习气,也曾因偷懒被老耿头向工头告发过而怀恨在心。
马三爷(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老耿头”)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声音充满了悲切和控诉,听得人毛骨悚然。最后,那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马三爷像是虚脱了一般,猛地向后一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如纸。
第二天,场领导不动声色地派人控制了刘老黑,并在他睡觉的草铺底下,搜出了那个空空如也、还沾着一点血迹的小木匣子。在人证(马三爷的“通灵”虽不能明说,但领导和我都是见证)和物证面前,刘老黑心理防线崩溃,对罪行供认不讳。他确实是那晚以借火为名去了窝棚,见财起意,行凶杀人。
案子破了,凶手被押走等待法律的严惩。林场里笼罩数日的猜忌阴云终于散去,但一种更深的寒意却留在了每个人心里。那是对人性之恶在极端环境下骤然爆发的恐惧。
马三爷为此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醒来后,我问他当时的感觉。
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那不是请仙家,是直接引亡魂的怨气上身,伤元气,也损阴德。要不是老耿头冤屈太大,执念太深,我也不敢用这法子。以后……能不用,绝不再用。”
老耿头最终被妥善安葬了。这场“雪夜索命”的事件,没有山精鬼怪,没有古老传说,只有最赤裸的人性悲剧。马三爷用他非常规的手段,揭开了这悲剧的真相,但也让我们所有人都直面了比任何灵异都更残酷的现实。
它仿佛在告诉我们,当最基本的生存和道德底线被冲破时,人,本身就可以成为最可怕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