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北的夜晚来得仓促而浓烈。
太阳刚落山,墨蓝的天幕便沉沉压下,将白日里蒸腾的热气凝结成湿漉漉的雾,笼罩着公盘外围的临时营地。篝火在空地中央噼啪作响,火光照亮围坐的人群——多是些中小玉商和散户,白日里在公盘上厮杀争夺,此刻聚在一起交换信息、喝酒吹牛,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烤肉的混合气味。
楼望和坐在篝火边缘的阴影里,手里把玩着那块拳头大小的原石。白日解石的喧嚣已散,此刻石头在掌心安静躺着,表皮粗糙如普通河卵石,但在火光映照下,隐约能看见几处极细微的、泛着暗红光泽的斑点。
血玉髓。
这种传说中的玉髓变种,据说只在千年古玉矿深处伴生,色泽如凝固的鲜血,内蕴某种奇异的能量。沈清鸢说仙姑玉镯对它有反应,楼望和却从父亲口中听过更离奇的说法——“血玉髓通灵,能映照人心底最深的念想”。
“望和哥,还不睡?”楼家护卫阿蛮凑过来,递过一竹筒热水,“二爷交代,今晚要格外小心。万玉堂那边的人一直在附近转悠。”
楼望和接过竹筒,目光扫过营地外围。夜色中,确实有几个鬼祟身影在树影间徘徊,看衣着是万玉堂的伙计。“父亲那边怎么样?”
“二爷和几位老友在帐篷里议事,有阿刚他们守着。”阿蛮压低声音,“听说明天公盘最后一天,会有几块‘压轴料’放出来,都是各矿主藏了多年的宝贝。万玉堂肯定要拼命,咱们……”
“咱们按计划来。”楼望和打断他,“父亲看中的那三块‘会卡’料,标书都准备好了?”
“备好了。但万玉堂的少东家今天下午放话,说那三块料他们志在必得,谁抢就跟谁没完。”阿蛮啐了一口,“呸,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真当缅北是他家开的?”
楼望和没接话,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原石。火光跳跃,石皮上的暗红斑点似乎在微微脉动,像沉睡的心脏。
忽然,仙姑玉镯毫无征兆地烫了一下。
不是错觉——手腕处传来清晰的灼热感,像被火舌舔过。楼望和倏然起身,原石差点脱手。他低头看玉镯,青白色的镯身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并无异样,但那股灼热感真实存在,正顺着腕骨向上蔓延。
“望和哥?”阿蛮察觉不对。
“有东西。”楼望和声音紧绷,“玉镯在示警。”
话音未落,营地西侧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围坐篝火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起身张望,有人摸向腰间的家伙——在缅北这种三不管地带,随身带刀带枪是常态。
“怎么回事?”阿蛮握紧了腰间的缅刀。
楼望和没回答,他正死死盯着手中的原石。石皮上的暗红斑点,此刻竟如活过来一般,缓缓游走、汇聚,在石头表面勾勒出一道模糊的纹路——那纹路极诡异,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一幅简笔画:一个盘坐的人形,头顶有光轮。
弥勒玉佛的轮廓。
“这是……”楼望和瞳孔骤缩。他想起沈清鸢白天说的话:“弥勒玉佛上刻着寻龙秘纹,而血玉髓……能激活秘纹。”
手腕上的灼热感更强烈了。玉镯开始微微震颤,发出极轻微的嗡鸣,那声音只有贴得很近才能听见,却震得楼望和整条手臂发麻。
“望和!”父亲楼和应的声音从帐篷方向传来,带着急切,“进帐篷!快!”
楼望和抬头,看见父亲站在帐篷口,脸色铁青,手里握着一把短柄猎枪。几个楼家护卫迅速靠拢,将帐篷围住。营地其他方向,已经传来打斗声和零星的枪响——不是走火,是真正的交火。
“黑石盟?”阿蛮拔刀出鞘。
“不止。”楼和应目光如鹰隼扫视黑暗,“万玉堂的人也混在里面。妈的,想趁乱抢货。”
楼望和握紧原石,刚要冲向帐篷,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影子——从营地外围的树丛中无声滑出,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风,直扑他而来。
那是个穿黑色劲装的男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竟泛着诡异的暗红色,与血玉髓的斑点如出一辙。
仙姑玉镯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
光不是散射的,而是凝成一道光束,笔直射向扑来的黑衣人。黑衣人似乎猝不及防,身形在半空中硬生生一滞,抬手格挡。青光撞在他手臂上,竟发出金属碰撞的铮鸣——那手臂上套着某种黑色护甲。
“找死!”阿蛮怒吼,缅刀劈向黑衣人后颈。
黑衣人却像背后长眼,头也不回,反手一抓,精准扣住阿蛮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阿蛮惨叫,缅刀脱手。黑衣人顺势一脚踹在他胸口,阿蛮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翻两个篝火边的玉商,火星四溅。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楼望和甚至没看清黑衣人的动作,对方已突破防线,距他不足三步。
“望和后退!”楼和应举枪瞄准。
但黑衣人速度更快。他左手一扬,三道寒光疾射——是飞镖,呈品字形封死楼望和所有退路。楼望和本能地侧身闪避,手中原石却因动作太大,脱手飞出。
糟了!
原石在空中划出弧线,眼看要落入黑衣人手中。就在这一瞬,仙姑玉镯的青光骤然暴涨,竟在半空中凝成一只虚幻的手,抢先一步抓住了原石。
不,不是抓住——是原石主动飞向了玉镯。
血玉髓的斑点在接触到青光的刹那,爆发出耀眼的红光。红与青交织,在空中炸开一圈光晕。光晕中,那道弥勒玉佛的纹路清晰浮现,并迅速扩展,竟在虚空里投影出一尊半透明的佛像虚影!
佛像盘坐,双手结印,双目微阖。虽只是虚影,却散发出磅礴的威压,仿佛古老的神祇从沉睡中苏醒。
黑衣人硬生生止住脚步,暗红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惊骇。他抬头看着佛像虚影,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是汉语,也不是缅语,而是某种更古老的语言。
楼望和听清了其中一个词:“龙渊”。
佛像虚影持续了三息,便如泡沫般碎裂,消散在夜风中。原石啪嗒落地,滚到楼望和脚边。血玉髓的斑点黯淡下去,恢复成普通的暗红。仙姑玉镯也收敛青光,变回温润的玉质,只是手腕处的灼热感仍未完全消退。
黑衣人盯着楼望和,又看了看地上的原石,忽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原来如此……仙姑玉镯,血玉髓,弥勒秘纹。楼家小子,你运气不错,但也到此为止了。”
他后退一步,身形融入黑暗,竟如鬼魅般消失不见。营地外围的打斗声也戛然而止,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阿蛮还躺在地上**,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篝火边有几个玉商被飞镖所伤,正捂着伤口哀嚎。更远处,几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是守夜的护卫,脖颈处都有细窄的刀口,一刀毙命。
“追!”楼和应咬牙切齿。
“别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众人转头,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营地阴影里走出。是个穿缅式筒裙的老者,脸上布满皱纹,手里拄着一根藤杖。楼望和认得他——是公盘主办方请来的鉴石顾问,人称“吴老”,在缅北玉石界德高望重。
“吴老?”楼和应急忙上前,“您怎么……”
“我听见动静就过来了。”吴老摆摆手,目光落在楼望和脚边的原石上,又看了看他腕上的玉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楼家小子,把你那块石头,还有玉镯,给我看看。”
楼望和迟疑了一下,看向父亲。楼和应点头。
他捡起原石,连同玉镯一起递过去。吴老接过,先看玉镯,手指在镯身上细细摩挲,口中喃喃:“仙姑玉……果然是沈家的东西。难怪,难怪……”
再看原石,他对着火光仔细观察血玉髓的斑点,又从怀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将石头放在镜面上。诡异的是,铜镜竟映不出石头的倒影,反而泛起一圈圈水波般的纹路。
“寻龙镜?”楼和应失声。
吴老抬头,深深看了楼和应一眼:“楼二爷好眼力。这面镜子,是我吴家祖传的‘观玉镜’,专克邪玉、鉴异石。刚才那黑衣人用的,是‘黑石盟’豢养的‘影卫’,专修邪门煞气,寻常刀枪难伤。但他怕你这块石头——不,是怕石头里的血玉髓,和玉镯激发的弥勒秘纹。”
他将原石和玉镯递还给楼望和,语气郑重:“小子,听老夫一句劝。这块石头,还有玉镯的秘密,不要再轻易显露。‘黑石盟’盯上你了,万玉堂也不会善罢甘休。缅北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
“吴老知道‘黑石盟’的来历?”楼望和问。
吴老沉默片刻,缓缓道:“‘黑石盟’的盟主夜沧澜,是个疯子。他不只想垄断玉石生意,还在找一样东西——‘龙渊玉母’。传说那是玉石界的至宝,得之可掌天下玉脉。而你手上这块血玉髓,还有沈家的仙姑玉镯,都是寻找‘龙渊玉母’的关键。”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麻烦的是,夜沧澜背后……可能还有别的势力。不是玉石界的,是更古老、更可怕的东西。老夫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拄着藤杖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营地渐渐恢复秩序。受伤的人被抬去医治,尸体被收敛。楼和应指挥护卫加强警戒,篝火重新添柴,但气氛已完全不同——先前那种放松的喧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默和警惕的目光。
楼望和坐在帐篷里,看着手中的原石和玉镯。
血玉髓的斑点安静如初,玉镯温润依旧。但刚才那尊弥勒佛像的虚影,黑衣人暗红的眼睛,吴老口中的“龙渊玉母”……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交织,勾勒出一张巨大的网。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认玉时说过的话:“玉通灵,能载道,能记事。上古的玉匠,会把重要的信息刻在玉纹里,代代相传。所以真正的鉴玉大师,看的不是玉的成色,是玉里的‘故事’。”
这块血玉髓里,藏着什么故事?
玉镯又为何与它共鸣?
而那个“龙渊玉母”……究竟是什么?
帐篷外,缅北的夜深沉如墨。远山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更远的丛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凄厉悠长。
楼望和握紧原石,腕上的玉镯传来细微的暖意,仿佛在安抚,又仿佛在警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已经踏进了一个比赌石更凶险、更诡异的局。
而这个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