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野人峡的出口,晨雾如牛奶般浓稠。
三艘铁壳船缓缓驶出峡口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刀疤荣亲自掌舵,布满老茧的手稳如磐石,只有偶尔扫向楼望和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波澜。
“楼少,喝口热茶。”他递过一个粗陶碗,碗中茶水浑浊,散发着草药的苦涩气味,“这是‘定魂茶’,我爹传下来的方子。遇到那种东西后喝一碗,能稳住心神。”
楼望和接过碗,一饮而尽。茶水入喉,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确实让他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荣爷,昨夜之事……”
“我懂规矩。”刀疤荣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跑船的人,有些事看见了当没看见,听见了当没听见。昨夜只是遇到暗流,船身颠簸,其他什么都没发生。”
楼望和点点头,将空碗递回。他明白刀疤荣的意思——在湄公河这种三不管地带,知道得太多反而危险。昨夜那玉魅的出现,恐怕不仅仅是个意外。
“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楼少。”刀疤荣看向前方逐渐清晰的河岸,“野人峡里的东西,通常不会主动离开峡谷。昨夜它追着船出来,要么是饿极了,要么……是有人引它出来。”
“引?”
“玉魅以玉为食,尤其喜欢灵气充沛的上等翡翠。”刀疤荣抹了把脸上的水汽,“楼少身上那块石头,隔着十里地都能闻到味儿。但如果只是石头,它不会这么疯狂——我怀疑,有人在那石头上动了手脚,加了‘引魂香’之类的东西。”
楼望和眼神一凝。他想起在公盘时,那块原石曾离开视线一段时间——是在解石前的准备阶段,主办方要求对所有中标原石进行统一登记和暂时保管,大约有半个时辰。
“能查出来吗?”
“难。”刀疤荣摇头,“引魂香无色无味,沾上玉石后三天内有效。现在就算有残留,也被昨夜那场冲突冲散了。但楼少可以想想,谁最不希望你把石头平安带回楼家?”
答案呼之欲出:万玉堂,或者黑石盟。
河岸近了。这是一个简陋的小码头,几间吊脚楼临水而建,码头上堆着渔网和竹篓。几个早起的渔民正蹲在岸边修补船只,看见刀疤荣的船队,纷纷起身招手。
“荣爷!这么早?”
“哟,带了贵客啊!”
刀疤荣大声回应着,将船稳稳靠岸。楼五率先下船,与前来接应的楼家护卫汇合——那是提前一天抵达的另外四名玉卫,个个精悍,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了家伙。
“楼少,我就送到这儿了。”刀疤荣抱拳,“顺着这条小路走十里,有个镇子,那里有车接应。后面的路,楼家的人熟。”
楼望和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荣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里面是那块石头的一点边角料,成色尚可,荣爷留着把玩,或是换些钱补贴家用。”
刀疤荣接过锦囊,打开看了一眼,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锦囊里是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满绿翡翠,虽然未经雕琢,但种水通透,在晨光中泛着莹润的绿意。这样的料子,少说也值几十万。
“这太贵重了……”
“比起性命,石头不算什么。”楼望和认真道,“而且,我可能还会再来湄公河。到时候,或许还要麻烦荣爷。”
刀疤荣沉默片刻,将锦囊郑重收起:“楼少以后有事,捎个信到‘顺风茶楼’,我刀疤荣随叫随到。”
两人再次抱拳。楼望和带着玉卫上岸,很快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小路尽头。
刀疤荣站在船头,目送他们离去,良久才喃喃道:“楼家这小子……不简单啊。”
八
通往小镇的是一条蜿蜒的土路,两侧是茂密的橡胶林。晨雾在林间流动,能见度不足十丈。楼五走在最前,两名玉卫断后,将楼望和护在中间。
“楼少,接应的车应该就在前面三里的岔路口。”楼五边走边说,“老爷子安排了滇南分号的人,开的是普通货车,不会引人注意。”
楼望和点头,目光却警惕地扫视四周。他的“透玉瞳”虽然主要针对玉石,但在这种浓雾环境中,也能略微提升视觉敏锐度——此刻,他看见林间有几处异常的阴影,像是有人埋伏。
“五叔,左侧第三棵橡胶树后,右侧第七棵,正前方五十步的土坡后。”他低声报点。
楼五面色不变,手指在腰间做了几个隐蔽的手势。四名玉卫瞬间变换队形,两人护住楼望和后退,两人呈犄角之势向前探路。
“出来吧。”楼五朗声道,“藏头露尾,不是好汉。”
林中寂静片刻。然后,从楼望和指出的三个位置,缓缓走出七个人。
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蹬草鞋,手里拿着一杆旱烟,像个普通的庄稼汉。但他那双眼睛锐利如刀,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
“楼五爷,好久不见。”精瘦男子开口,声音沙哑,“我家主人想请楼少爷去做客,还望行个方便。”
“你家主人是谁?”楼五冷声道。
“去了就知道。”男子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主人说了,务必请到。楼少爷若是不愿,我们只能用些……不太礼貌的法子了。”
他身后的六人散开,呈半包围之势。这些人看似随意站立,实则封死了所有退路,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打手。
楼望和目光扫过这些人。在他的视野里,他们身上都带着淡淡的“气”——不是玉魅那种阴煞之气,而是练武之人特有的血气。但奇怪的是,这些血气的颜色并不纯粹,其中掺杂着丝丝灰气,像是……中了毒,或者被下了蛊。
“你们中了‘蚀骨散’。”楼望和突然开口,“每日午时发作,痛如蚁噬,必须服用特制的解药才能缓解。给你药的人说,只要完成这次任务,就给你们彻底解毒,对吗?”
精瘦男子脸色骤变,手下也出现骚动。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懂些医术。”楼望和向前一步,“而且我知道,蚀骨散没有解药。所谓解药,只是暂时压制,服用越久,毒性越深。最多一年,你们就会全身骨骼酥脆,轻轻一碰就碎,在剧痛中死去。”
林中死寂。一名年轻打手颤抖着问:“大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闭嘴!”精瘦男子厉喝,但眼中已现慌乱。
楼望和趁热打铁:“我可以帮你们解毒。作为交换,告诉我谁派你们来的,然后离开。”
精瘦男子挣扎良久,最终咬牙:“是万玉堂滇南分号的管事,赵天禄。他让我们在这儿守着,说楼家少爷一定会走这条路。至于解毒……”
他眼中闪过绝望:“我们没得选。家小都在他们手里。”
楼望和心中一动。万玉堂行事果然狠辣,不仅用毒控制打手,还绑架家人作为要挟。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商业竞争的范畴。
“如果我能救出你们的家人呢?”
精瘦男子猛地抬头:“不可能!他们被关在万玉堂的私牢里,守卫森严……”
“告诉我地点。”楼望和打断他,“我自有办法。至于蚀骨散——”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楼家秘制的‘清心丹’,能压制毒性三个月。三个月内,若我救不出你们的家人,你们再替万玉堂卖命不迟。”
瓷瓶抛过去。精瘦男子接住,犹豫片刻,倒出一粒吞下。片刻后,他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体内那股隐隐作痛的寒意,真的消散了。
“滇南县,城西老染坊。”他最终说道,“染坊地下有密室。我家婆娘和两个孩子,还有这几个兄弟的家人,都被关在那里。守卫有十二人,分三班轮值,每班四人。领头的叫‘疤脸刘’,左脸有块烧伤疤。”
他顿了顿,低声道:“楼少爷若能救出他们,我王老三这条命就是你的。”
楼望和点头:“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三日后的此时,还在此地相见。”
王老三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手下退回林中,很快消失不见。
楼五这才开口:“楼少,您真打算救他们?万玉堂的私牢,恐怕是龙潭虎穴。”
“必须救。”楼望和眼神坚定,“一来,这些人本性不坏,只是被胁迫;二来,救人之后,他们能成为我们在滇南的眼线;三来……”
他望向小镇方向:“我要让万玉堂知道,楼家人,不是好惹的。”
九
接应的货车是一辆普通的蓝色东风卡车,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姓陈,是楼家滇南分号的老员工。
“楼少,可算等到您了。”陈师傅递过水和干粮,“老爷子急坏了,一天三个电话问情况。咱们现在出发,下午就能到分号。”
车厢里,楼望和与楼五相对而坐。那块翡翠原石被藏在特制的夹层里,即使有人搜查,也很难发现。
“五叔,你对滇南分号了解多少?”楼望和问。
楼五沉吟道:“滇南分号是二十年前老爷子亲自设立的,主要负责从缅北采购原石的中转。现任管事叫周福海,跟了老爷子三十年,忠心没问题。但分号下面的人……就不好说了。万玉堂这些年没少渗透。”
“周管事知道我们这次回来吗?”
“知道行程,但不知道具体时间。”楼五压低声音,“楼少的意思是?”
“先不去分号。”楼望和做出决定,“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今晚我去老染坊探探。”
楼五皱眉:“太危险了。不如先联系周管事,让他调集人手……”
“分号里可能有内鬼。”楼望和摇头,“昨夜玉魅袭击,今日路上埋伏,我们的行踪对方了如指掌。如果说没人泄露消息,我不信。”
他看向窗外飞掠的景色:“五叔,你在滇南有没有绝对信得过的朋友?最好是和玉石圈无关的。”
楼五思索片刻:“有一个。退伍的老战友,现在开汽修厂,就在滇南县城边上。人可靠,嘴巴严。”
“就去他那儿。”
卡车改变方向,驶向城郊。一小时后,停在一个挂着“老张汽修”招牌的院子前。
院子很大,堆满了各种汽车零件,几个工人正在忙碌。一个五十来岁、剃着板寸头的壮汉从车底钻出来,看见楼五,先是一愣,随即咧嘴大笑:“楼五!你小子还活着!”
两人用力拥抱。壮汉叫张铁军,是楼五当年在侦察连的战友,退伍后回了老家,开了这家汽修厂。
“这是我侄子,小楼。”楼五介绍,“来滇南办点事,借你地方住几天。”
张铁军打量楼望和,眼中精光一闪:“成,后院有间空房,平时我自个儿住的,干净。需要什么尽管说。”
安顿下来后,楼望和让楼五去准备些东西——夜行衣、攀爬工具、迷药,还有一份滇南县城的详细地图。
傍晚时分,楼五带着东西回来,脸色凝重:“楼少,我打听过了。老染坊那片地,三个月前就被万玉堂买下了,说是要改建仓库。但周围邻居说,经常半夜听到里面有人哭,还有小孩的哭声。”
“守卫情况呢?”
“和王老三说的一样,十二人三班倒。但有个新情况——”楼五压低声音,“昨天下午,万玉堂滇南分号的管事赵天禄去了老染坊,待了两个时辰才走。走的时候,带了三个孩子出来,装进车里拉走了。”
楼望和心中一紧:“孩子?多大?”
“最大的八九岁,小的三四岁。邻居说是从附近农村拐来的,但我觉得……可能是那些人质的孩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滇南的夜晚来得很快,浓雾又开始从山间弥漫。
楼望和换上夜行衣,将玉刃短刀别在腰间。楼五想跟去,被他拦住。
“五叔,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一个人目标小,反而安全。”他顿了顿,“如果天亮前我还没回来……你就联系老爷子,让他想办法。”
“楼少!”
“放心。”楼望和拍拍他的肩,“我会回来的。”
他推开后窗,身形如狸猫般滑入夜色。
浓雾吞没了他的背影。
而老染坊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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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