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天光下,距离水鬼帮盘踞的河神庙数十里之外的海岸边。
白未晞正撑着“夙愿”,踏着湿润的沙滩前行。
今日天色阴沉,腥咸的海风猛烈了许多,但撑着伞的她,衣袂纹丝不动。
她平静的望着前方,眼前是灰蒙蒙的天与辽阔得令人心悸的墨蓝色海面,浪潮一层层涌来,在礁石上撞碎成白色的飞沫,发出永无止息的轰鸣。
空气里是浓烈的盐味、海藻的腥气,还有某种更古老的、属于无尽水域的苍茫气息。
这就是海。
与她记忆中那些零碎图册描绘的、与陆地上任何江湖河溪都截然不同的存在。浩瀚,暴烈,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又孕育一切。
她在岸边一块被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石上站定,收了伞,静静望着。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翻涌的浪涛,却依旧没什么波澜。
她看了很久,从晨雾未散,到日头渐高。然后,她转身,回到了闽东沿海的主道上。
白未晞有意放慢了脚步。不再似之前追踪吴明时那种隐匿疾行,也非刻意引诱敌人时的从容设局,而是一种真正的、近乎漫游的节奏。
她如同普通游历的人一般,晨起便行,日过中天则寻阴凉处或路边茶棚略作停歇,暮色四合前便找镇甸投宿。若途经景色殊异之处,或集市热闹之时,也会驻足观看片刻。
时值深秋,闽地山野却依旧多见苍翠。官道两旁,樟榕如盖,竹林森森,更有大片大片的茶山,层层叠叠的绿垄顺着山势蜿蜒。
偶尔可见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的茶农在梯田间劳作,手指翻飞,采摘着可能已是今年最后几茬的秋茶。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气与隐约的茶香。
她路过一些村落,多见土墙黑瓦的房舍,村口必有老树,树下或有石凳井台。妇人聚在溪边浣衣,捶打声清脆。孩童追跑嬉闹,笑声无忧。田间晚稻已收,留下整齐的稻茬,有农人赶着水牛翻耕土地,准备越冬作物。
她静静看着,深黑的眼眸里映着这寻常的、充满烟火气的景象,无悲无喜,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些许专注。
她也经过一些稍大的市镇。街巷两旁店铺林立,卖着山海干货、本地土布、竹木器具。小吃摊上蒸汽腾腾,鱼丸、肉燕、锅边糊的香味混杂着叫卖声扑面而来。
有扛着糖葫芦草靶的小贩穿行,有挑着鲜活鱼虾的渔人匆匆赶往鱼市。方言土语嘈切入耳,音调软糯而急促,她已能听得懂大意。
她看到路旁社戏台前围满了人,咿咿呀呀的闽剧唱腔婉转传来,演的是哪一出她不清楚,只见台上人物袍袖挥舞,台下老少仰头张望,如痴如醉。
她也看到简陋的医馆前有面带愁容的人进出,看到私塾里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
这一切,人间的喜怒哀乐,生计的奔波劳碌,如同一条纷繁喧闹的河流,在她身边奔腾流淌。
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立在岸边,任凭水流冲刷而过,感受着其中的温度、气味、声响、色彩,却不会被裹挟而去。
有时,她会买些当地的食物。在渔村旁,尝一碗刚出锅的、汤色奶白的鱼丸,鱼肉鲜甜弹牙。在茶山下,喝一杯农人自制的粗茶,苦涩过后有回甘。还会集市日,买一块用竹叶包裹的粳米糕,软糯清香。她吃得仔细,仿佛在记忆这片土地的不同滋味。
夜宿的客栈,她开始选择有特点的。或在临溪的吊脚楼,夜里听流水潺潺。或在古旧的驿馆,木楼梯吱呀作响,墙壁上留着不知何年的题诗墨迹。
有时她会干脆借宿在沿途村落的农家,主人家见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行,虽有些诧异,但见她面容沉静,举止有度,付钱也爽快,大多也肯行个方便。
她很少躺着,更多时候是静坐调息,神识却悄然弥散,感知着屋舍的呼吸、村庄的安眠、夜虫的鸣唱、远山的轮廓。
如此行来,时光仿佛也被拉长了。从她离开福州,折而向东,沿着海岸线缓缓前行,计算时日,竟已过去了七八天。
这一日,她行至一处名为“黄崎”的海边小镇。镇子不大,依山面海而建,房屋多用当地开采的浅黄色石材垒砌,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暖意。
码头上不仅停泊着渔船,还有几艘造型稍大、看起来能远航的“福船”,正在装卸货物。空气里的海腥味浓烈无比,混杂着咸鱼、海带、牡蛎壳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海洋气息。
镇子街道狭窄而起伏,石板路被岁月和海水侵蚀得光滑凹陷。两旁店铺多与海相关:渔具店挂着巨大的渔网和亮闪闪的鱼钩。海产铺子前木盆里养着蹦跳的鱼虾,还有成串的贝类、晒干的海货。修船的木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浓烈的桐油味。
白未晞在镇上唯一一家兼卖茶饭的客栈住下,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一小片海湾和忙碌的码头。傍晚时分,她下楼用饭,大堂里坐着几桌人,看打扮多是船工、渔夫和行商,高声谈笑着,话题离不开海上的见闻、鱼汛的收获、航路的艰险。
她独自坐在角落,要了一碗海鲜面和几样小菜,慢慢吃着。耳边飘来零碎的对话:
“……听说了吗?北边那档子事?”
“嘘!小声点……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惹上了硬茬子,老巢都让人捅穿了!”
“何止!下面那些虾兵蟹将全散了,现在道上谁还敢提他们?”
“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干的……不过,痛快!那帮孙子早该有人收拾了!”
“少议论,喝酒喝酒……”
说话的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声音压得更低。白未晞面色如常,夹起一块清蒸的带子肉,放入口中。肉质鲜嫩,带着海水天然的咸鲜。
她知道,自己离开后,余波正在扩散。“树倒猢狲散”,本是世间常理。那些依附于所谓组织作恶的,失了凭依,自然会散去。
至于那些枝桠上已奔逃分散的其他人,已不在她考量之内。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饭后,她走出客栈,沿着小镇的石阶缓缓走上后山。此时夕阳西下,海天交接处一片金红璀璨,落日将云层和海面都染上了熊熊燃烧般的色彩。归航的渔船变成黑色的剪影,缓缓驶入镀金的港湾。
她望着这壮阔而又宁静的日落景象。海风浩荡,吹得她衣袂飞扬,发丝凌乱。远处隐约有渔歌传来,悠长苍凉,随着晚风飘散。
她看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缕金光没入海平面,天色转为暗蓝,星星开始在头顶稀疏地闪现。海面变成深沉的墨蓝,只有岸边浪花泛着微弱的白沫。
她转身下山。小镇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码头上还有晚归的喧嚣。
明日,或许该去看看那些能造大船的船坞,或者打听一下,有去哪里的海船。她并不急,只是随性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