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金陵,右相府邸,书房密室。
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室内弥漫的沉郁与算计之气。
胡惟庸并未像往常一样伏案处理那堆积如山的监国公文,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在秋风中略显萧瑟的芭蕉,眼神幽深,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珠。
“相爷。”
心腹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压低声音禀报,“东宫那边有动静。”
“太子殿下日前从黄山行宫发回密令,命詹事府及左右春坊,紧急遴选二十名属官,星夜兼程,赶往黄山。”
“哦?”
胡惟庸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知所为何事?”
管家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据我们的人隐约探知,似乎与叶左相在黄山推行什么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新政有关。”
“黄山当地官吏……似乎对此抵触颇大,叶左相以雷霆手段拿下了数名知县、县丞,地方衙门几近瘫痪,急需得力人手填补空缺,推行新政。”
火耗归公?
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胡惟庸捻动玉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并非蓝玉那等只知盯着金银财货,喊打喊杀的武夫。
他是从最底层的刀笔吏一步步爬到宰相位置的文官领袖。
他太清楚这两个词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以及它们所能掀起的惊涛骇浪!
“火耗归公……”
胡惟庸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惊诧与讥诮的冷笑。
“叶凡这小子,胆子倒是不小!”
“这是要把地方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常例、孝敬,全都摆到明面上来,还想收归朝廷?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
“这是要刨那些读书人,那些乡绅豪强的根啊!”
“千百年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官绅优免,那是写在律法里,刻在士人心里的特权!”
“是维系士大夫阶层体面和利益的基石!”
“他叶凡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子,竟然敢动这个?”
“他这是……要跟全天下的读书人,跟整个大明朝的官吏体系作对啊!”
胡惟庸在密室中缓缓踱步,脸上的惊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带着毒蛇般冷意的算计所取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当火耗归公和官绅一体的消息从黄山传出,逐渐扩散到整个大明官场时,将会引起何等巨大的恐慌、愤怒与抵制!
那些依靠火耗等陋规补贴家用,甚至中饱私囊的地方官吏会恨他。
那些凭借功名特权免赋免役,兼并土地的士绅豪强会恨他。
那些在朝中为官,家族在地方享有特权的官员们,也会兔死狐悲,对叶凡乃至支持此事的皇帝、太子产生深深的芥蒂!
这简直是在亲手为自己制造敌人,而且是最广泛,最根基深厚的那一类敌人!
“愚蠢!狂妄!”
胡惟庸心中对叶凡的评价又多了几分轻蔑。
在他看来,叶凡这是被清水埠扳倒沐英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自以为凭借帝宠和太子支持,就可以肆意妄为,挑战千百年形成的官场规则和利益格局。
殊不知,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然而,轻蔑之余,胡惟庸敏锐的政治嗅觉却让他从中嗅到了巨大的机会!
一个绝佳的,收拢人心,巩固甚至扩张自身权力的机会!
叶凡和太子在黄山搞得天怒人怨,得罪了整个官僚士绅阶层。
那么,谁会成为那些惶恐不安,利益受损的官员和士绅们心目中新的依靠和指望?
自然是他这个监国右相,胡惟庸!
那些对新政恐惧,对叶凡不满的官员,会主动向他靠拢,寻求庇护和支持。
那些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也会通过各种渠道向他示好,希望他能主持公道。
他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将那些原本中立,甚至可能偏向清流的官员,拉拢到自己麾下。
可以更紧密地捆绑与地方士绅势力的利益关系。
可以在朝中营造出一种“唯有胡相能力挽狂澜,保护士大夫利益”的舆论氛围!
这简直是叶凡亲手送上门来的一份大礼!
“呵呵……”
胡惟庸忍不住发出一声充满得意的低沉笑声。
“叶凡啊叶凡,你一心想着变法图强,革除积弊,却不知,你这是在为我胡惟庸铺路啊!”
“你闹得越凶,反对你的人越多,我的地位……就越稳固!”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官员的拜帖雪片般飞来,各地士绅的心意通过各种方式送达。
他在朝中的声望和势力,将因叶凡的倒行逆施而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另一名仆役谨慎的通报声:“相爷,鸿胪寺派人来报,暹罗国使臣一行,已于今日抵达金陵驿馆,依例递上了国书和贡品清单,请求觐见天朝皇帝陛下。”
“因陛下巡幸在外,鸿胪寺卿不敢擅专,特遣人来请示相爷,该如何处置?”
胡惟庸正沉浸在利用叶凡失误壮大自身的畅想中,闻言眉头微皱,有些不耐。
这些南洋小国的使臣,隔三差五就来打秋风,无非是仰慕天朝物产丰饶,想通过朝贡贸易捞些好处。
往常皇帝在时,为了彰显天朝上国气度,往往厚往薄来,赏赐颇丰。
如今皇帝不在,这事自然落到了他这个监国丞相头上。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问道:“使臣可曾依照惯例,向本相府上递送拜帖?”
“或者……备下些土仪?”
那仆役在外回道:“回相爷,鸿胪寺的人只说使臣递了国书和贡单,未曾提及有向相府递送拜帖或进献私礼。”
胡惟庸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这些化外蛮夷,真是不懂规矩!
难道不知道如今这金陵城里,是谁在主事吗?
陛下不在,太子随驾,他胡惟庸手握监国大权,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想来大明捞好处,却连最基本的孝敬都不懂?
空着手,拿着张所谓国书和几张破烂贡单,就想见他这个当朝宰相?
真是岂有此理!
他心中本就因叶凡之事而思绪翻腾,此刻被这不懂事的使臣一搅,更觉烦闷,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与被人轻视的恼怒交织在一起。
“哼!”
胡惟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语气淡漠而倨傲,“一点规矩都不懂的天朝上国礼仪都不晓得,还想觐见?”
“告诉他们,陛下巡幸未归,朝中政务繁忙,无暇即刻接见番邦使节。”
“让他们先在驿馆好生住着,学习学习我大明的礼仪章程!”
“什么时候学明白了,懂规矩了,再来请示!”
“是!”
仆役领命而去。
胡惟庸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叶凡和新政的事情上,嘴角那抹算计的冷笑再次浮现。
与收拢朝野人心,巩固自身权位相比,一个不懂事的南洋使臣,根本不值一提。
就让那些蛮夷在驿馆里干等着吧,正好也杀杀他们的骄气,让他们知道,如今这大明朝,是谁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