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画卷
三月初的清河县,总算褪了些腊月的凛冽,风里裹着点软乎乎的暖意,吹在脸上不似先前那般刮得生疼。李瓶儿院里那株老梅树,枝桠上最后几朵残梅也落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疏疏朗朗地映在蓝汪汪的天上。可这初春的好天色,却半点也暖不透李瓶儿心里的寒凉——自西门庆那日拂袖而去后,府里的流言非但没歇,反倒像雨后的野草,疯长得更凶了。
她和绣春轮流守了快半个月的夜,眼睛熬得通红,院里倒真没再出什么“意外”。安哥儿的病好了些,能在摇车里咯咯笑两声了,可李瓶儿的心,却总悬在半空。她知道,潘金莲没动手,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在等——等她先垮,等“精神失常”的名声坐实,等一个能让她和安哥儿万劫不复的时机。
这日午后,日头格外好,金色的光透过窗纱,洒在屋里的樟木箱子上,把铜锁上的锈迹都照得发亮。李瓶儿坐在床沿,看着安哥儿趴在褥子上,小手抓着个布老虎,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忽然想起该给孩子换春衫了。前些日子绣春裁了几件软绸小袄,用的是浅绿、鹅黄的料子,衬得孩子白净,可冬衣还堆在箱角,得赶紧收拾起来,免得占地方。
“绣春,过来搭把手。”李瓶儿朝门外喊了一声。
绣春正坐在廊下缝鞋底,闻言赶紧放下针线跑进来:“娘,是要收拾冬衣吗?我去拿包袱。”她取来两个青布包袱,又帮着李瓶儿把樟木箱子的铜锁打开——这锁自从上次发现密道后,就没再锁死,只是虚挂着,方便随时查看,也免得再弄出动静。
箱盖一掀开,樟木的香气混着旧衣的味道扑面而来。两人开始往外取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安哥儿的冬衣都是厚棉的,绣着小老虎、小兔子的图案,是李瓶儿亲手缝的,针脚细密。她拿起一件藏青色的小棉袄,手指拂过衣襟上的盘扣,忽然想起孩子刚穿这件衣服时的模样——那时候安哥儿才满月,小脸圆嘟嘟的,穿得像个小团子,西门庆还抱过他,笑说“这孩儿随我”。可现在,西门庆连来看一眼都嫌烦了。
“娘,您看这件,哥儿穿了才两次,就小了。”绣春拿起一件粉色的小袄,笑着说。
李瓶儿点点头,心里却有点发酸。孩子长得快,日子过得也快,可她的日子,却像困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两人继续往下翻,衣服越堆越高,箱底渐渐露了出来。就在李瓶儿伸手去够最后一件压在角落的厚披风时,手指忽然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布料的软绵,而是带着点粗糙的纸质触感,还裹着油布,塞在箱底最窄的缝隙里,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嗯?这是什么?”李瓶儿皱了皱眉,心里纳闷。她嫁来西门府时,把花家的东西都清点过,贵重的首饰、衣服都记了账,从没见过这么个用油布包着的物件。
绣春也凑过来看:“娘,会不会是您以前忘了的东西?”
李瓶儿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抠出来——油布包得很紧,外面还用麻绳系着,打了个死结。她用指甲慢慢挑开绳结,解开油布,里面竟是一卷卷轴,用暗红色的锦缎裹着,边缘有些磨损,看着有些年头了。她屏住呼吸,双手捏着锦缎的边角,缓缓展开——
一幅工笔《夏荷图》赫然出现在眼前。
画纸上,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有的舒展如伞,有的卷着边儿,上面还沾着几滴用淡墨点的“露珠”,透着股水灵劲儿。粉色的荷花或盛放、或含苞,花瓣上的纹路细细密密,连花蕊里的金丝都画得清清楚楚。最妙的是荷叶间的一条小鱼,银灰色的身子,尾巴一摆,像是要从纸里游出来似的。笔触清丽,设色淡雅,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李瓶儿原本还带着点欣赏的心思,可当她的目光扫到画的右下角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的血瞬间凉了——那里题着一行字,墨色虽有些淡,却依旧清晰:“子虚戏墨,赠瓶儿清赏。”
子虚!花子虚!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李瓶儿的手猛地一抖,卷轴“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展开大半,画中的荷花荷叶摊在眼前,竟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退几步,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站稳。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捂住嘴,差点吐出来,眼泪却先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怎么会忘了这幅画?
那是她嫁入花家的第二年夏天,花子虚还没染上赌瘾,也没那么暴戾。那天傍晚,两人在花府的荷花池边纳凉,花子虚一时兴起,回屋取了纸笔,坐在池边画了这幅《夏荷图》。他当时笑着说:“瓶儿,你看这荷花,像不像你?清雅又好看。”她当时还害羞地捶了他一下,把画收在妆盒里,宝贝得不行。
后来花家败落,花子虚被抓,她仓皇出逃,把所有能勾起回忆的东西都扔了——首饰、衣服、书信,还有这幅画,她明明记得是放在妆盒里,和花子虚的其他东西一起,埋在了花府后院的老槐树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藏在她的陪嫁箱底?
是她当时慌乱中忘了?还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
李瓶儿靠在墙上,浑身发软,连呼吸都觉得疼。这个名字,这段往事,是她心底最深的疤,她以为早就结痂了,可现在,这道疤被狠狠撕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疼得她几乎要昏过去。
往事如魇,缠绕不休
花子虚的脸,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突然浮现在李瓶儿的脑海里。
不是后来那个眼窝深陷、满脸戾气的赌徒,而是刚成亲时的模样——穿着月白色的锦袍,手里摇着折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带着点风流倜傥的劲儿。那时候,他对她是真的好,会给她买最时兴的首饰,会陪她看星星,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可后来呢?
后来他染上了赌瘾,把花家的家产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他开始喝酒,喝多了就打骂她,把所有的不顺都撒在她身上。有一次,他赌输了钱,回来看到她手里拿着当年他送的银簪,抬手就把簪子摔在地上,骂道:“你个丧门星!拿着这破玩意儿给谁看?要不是你,我能输得这么惨?”那银簪断成了两截,像她的心一样,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再后来,花太监死了,花家彻底垮了。官差上门抄家那天,花子虚被绑着押走,他回头看她,眼神里没有不舍,只有怨毒:“李瓶儿,你等着!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当时吓得浑身发抖,抱着一个小包袱,从后门跑了出来,像条丧家之犬,连回头看一眼花府的勇气都没有。
她以为自己逃出来了,以为嫁给西门庆,就能过上安稳日子。可现在,她在西门府的处境,和在花家末路时有什么区别?夫君厌弃,旁人排挤,还有人在暗处想害死她和孩子。难道她李瓶儿的命,就这么苦?注定要重复被抛弃、被毁灭的命运?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把李瓶儿淹没了。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不住地发抖。地上的《夏荷图》还摊着,画中的荷花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灰败的颜色,像被水泡过一样,腐烂、发臭。
“娘!您怎么了?”绣春赶紧跑过来,蹲在她身边,伸手想扶她,却看到她脸上的泪,还有地上那幅画。绣春虽然没见过花子虚,却听李瓶儿提过几句,知道这位“前姑爷”是娘心里的痛。她赶紧把画卷起来,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箱底最深处,还用几件厚衣服压住,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噩梦重新封存起来。
“娘,别想了,都过去了。”绣春轻轻拍着李瓶儿的背,声音带着心疼,“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有哥儿,有我和如意,咱们好好过日子,别管那些不开心的。”
李瓶儿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绣春,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为什么我总是过不上安稳日子?”
绣春心里一酸,赶紧摇头:“不是的娘!是那些人太坏了,跟您没关系。等咱们熬过这阵子,一切都会好的。哥儿会长大,会保护您,到时候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李瓶儿看着绣春真诚的眼睛,点了点头,可心里的绝望却一点也没减少。她知道,绣春是在安慰她。潘金莲不会放过她,西门庆也不会护着她,现在又冒出这幅画,像个幽灵一样,提醒她过去的痛苦,也预示着未来的灾难。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樟木箱子前,看着被衣服压住的油布包,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伸手把箱子盖合上,用铜锁锁死,钥匙紧紧攥在手里——她再也不想打开这个箱子,再也不想看到那幅画,再也不想想起花子虚。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锁起来就能消失的。比如往事,比如噩梦,比如那些缠绕着她的宿命。
梦魇交织,虚实难辨
自那日后,李瓶儿就像变了个人。白天里,她还能强打精神,给安哥儿喂奶、换衣服,陪孩子玩一会儿,可一到夜里,就坠入了无间地狱般的梦魇。
第一个噩梦,是在发现画的当天晚上。
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回到了花府的荷花池边。池子里的水发黑发臭,漂浮着死鱼和烂荷叶,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花子虚就站在池边,穿着他临死前的囚服,衣服上沾着血污,脸是青白的,眼窝深陷,舌头吐出来,垂在下巴上,像个吊死鬼。他手里拿着那幅《夏荷图》,画纸已经湿透了,颜色晕开,像一道道血痕。
“瓶儿,你为什么要扔了我的画?”花子虚的声音嘶哑,像用砂纸磨过一样,“你为什么要改嫁?为什么要忘了我?”
李瓶儿吓得转身就跑,可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跑不动。她回头一看,花子虚正一步步朝她走来,手里的画变成了一把刀,刀刃上闪着寒光。
“你跑不掉的!”花子虚狞笑起来,“你欠我的,要还!你和那个野种,都得死!”
“不要!”李瓶儿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床单都湿透了。她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窗外的风声“呜呜”的,像花子虚的哭声,又像他的诅咒。
绣春听到动静,赶紧拿着灯跑进来:“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瓶儿指着窗外,声音发颤:“他……他在外面!花子虚在外面!”
绣春赶紧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看,外面只有摇曳的树影,月光透过树枝,洒在地上,像一道道鬼影。“娘,没有别人,就是树影。您别怕,是做噩梦了。”绣春把灯放在床头,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李瓶儿的背,“我陪着您,您再睡会儿。”
李瓶儿紧紧抓着绣春的手,直到天快亮才迷糊睡着。可这样的噩梦,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她几乎天天都做噩梦。有时候梦见潘金莲穿着大红的嫁衣,站在一片血泊中,怀里抱着一个布偶,布偶的脸是模糊的,眼睛是用黑珠子做的,和安哥儿虎头鞋上的珠子一模一样。潘金莲一边笑,一边用针缝布偶的嘴:“李瓶儿,你看,你的安儿就是这样,再也不能哭,再也不能笑了。”
有时候梦见西门庆拿着鞭子打她,骂她“扫把星”,说她克死了花子虚,又要克死安哥儿。安哥儿在一旁哭,她想抱孩子,可西门庆拦住她,把她推到密道里,密道里黑漆漆的,满是蜘蛛网,还有无数只手从墙壁里伸出来,抓她的衣服,抓她的头发。
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服了绣春熬的安神汤后,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听见安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凄厉,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她猛地坐起来,鞋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就往摇车跑。地上有根木刺,扎进了她的脚底,流出血来,可她一点也没感觉。
“安儿!我的安儿!”她扑到摇车边,却发现安哥儿睡得正沉,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她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孩子,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
“娘,您怎么了?”安哥儿被吵醒,揉了揉眼睛,看着李瓶儿。
李瓶儿没说话,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摇车边,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如意进来准备早饭,才发现她赤着脚,脚底还在流血,赶紧找了布条给她包扎。
“娘,您这样下去不行啊。”如意一边包扎,一边哭,“您要是垮了,哥儿怎么办?”
李瓶儿看着如意,眼神空洞:“我不能垮……我要保护安儿……谁也不能抢走他……”
这些日子,李瓶儿的失态,绣春和如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们尽量遮掩,不让外人知道,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一次,李瓶儿抱着安哥儿在院里转悠,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喃喃自语,正好被路过的大厨房王婆子看到。王婆子回去后,就把这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府里的流言,又多了新的“证据”。
流言印证,雪上加霜
“哎,你听说了吗?昨儿下午,六娘抱着哥儿在院里转圈,转了一个多时辰,嘴里还叨叨咕咕的,谁跟她说话都没反应。”
这天早上,大厨房的王婆子和张妈在井边洗衣,王婆子一边搓衣服,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她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张妈手里的棒槌顿了顿,凑近了些:“真的假的?我前儿还听说,六娘夜里又哭又笑的,闹了半宿,绣春和如意都拦不住。”
“怎么不是真的!”王婆子撇了撇嘴,“我亲眼看见的!六娘那眼神,直勾勾的,跟丢了魂似的。哥儿在她怀里都快睡着了,她还抱着转,嘴里说什么‘别抢我的安儿’,听得我心里发毛。”
“看来那些话不是空穴来风啊。”张妈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我听上房的翠儿说,大娘子前儿还问起六娘的情况,说要是真疯了,就把哥儿抱到上房来养,免得被六娘伤着。”
“可不是嘛!”王婆子点点头,“你想啊,六娘以前在花家就守了寡,现在又在府里受气,男人不疼,孩子又病,不疯才怪!只是可怜了哥儿,跟着这么个疯娘,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门府。下人们见了李瓶儿院里的人,都躲着走,眼神里带着恐惧和同情。有些胆子大的,还会故意在东小院门口徘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吴月娘和西门庆的耳中。
吴月娘坐在上房的炕边,手里拿着佛珠,眉头皱得紧紧的。翠儿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听来的消息:“大娘子,外面都在说,六娘这几日越发不对劲了,白天抱着哥儿发呆,夜里又哭又闹的。”
吴月娘叹了口气,放下佛珠:“我也听说了。只是这事儿,咱们也不好插手。毕竟是她屋里的事,官人都没说话,咱们要是多嘴,反倒落个不是。”
“可是大娘子,”翠儿犹豫了一下,“万一六娘真的疯了,伤着哥儿怎么办?哥儿可是府里的小少爷啊。”
吴月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让人多盯着点东小院,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报。至于其他的,先别管了。官人最近心烦,别再拿这些事烦他。”
她心里其实也觉得蹊跷——李瓶儿虽然柔弱,却不是个容易疯癫的人。可府里的流言太多,又有那么多“眼见为实”的证据,她也有些动摇了。更何况,她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闹到她面前,她就装作没看见。
而西门庆,在听到流言后,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和来保说话,来保无意间提起了李瓶儿的近况:“官人,东小院那边……最近确实不太安生。下人们都在说,六娘她……她精神不太好。”
西门庆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放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精神不好?我看她是故意的!整天哭哭啼啼,疯疯癫癫,就是想惹我心烦!”他想起上次去东小院,李瓶儿那执拗的眼神,心里更厌烦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她!现在倒好,弄出这么多事,还连累了安哥儿!”
来保赶紧低下头,不敢说话。他知道西门庆现在正在气头上,多说多错。
西门庆皱着眉,心里盘算着:要是李瓶儿真的疯了,安哥儿可不能留在她身边。不行,得找个机会,把安哥儿抱到上房,让吴月娘看着,省得被李瓶儿折腾坏了。
而此刻,在潘金莲的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潘金莲坐在镜前,春梅正在给她梳头。她看着镜中自己明艳的脸,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春梅,你听说了吗?李瓶儿那贱人,最近可是越来越疯了。”
春梅点点头,笑着说:“听说了,娘。下人们都说,六娘白天抱着哥儿发呆,夜里又哭又闹的,跟个疯子一样。看来,不用咱们动手,她自己就垮了。”
“可不是嘛!”潘金莲拿起一支金簪,插在头发上,“薛姑子说的没错,先扰她心神,再让她自己疯掉。现在好了,府里的人都信了,官人也厌弃她了。等再过些日子,咱们再把‘梦萦散’给她用上,到时候,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咱们摆布!”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李瓶儿最近具体怎么样了。要是她还没彻底垮,咱们就再加点料,让她快点疯!”
“是,娘。”春梅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潘金莲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得更得意了。李瓶儿,你的死期,不远了!
灯枯油尽,异闻忽传
李瓶儿倚在窗前,看着院里的蚂蚁搬着一块面包屑,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阳光照在她脸上,暖融融的,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夜里做噩梦,白天强打精神,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领口都能塞进一个拳头。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粗糙,没有一点光泽,眼角还有了细纹。她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铜镜,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散乱,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像个活死人。
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想起以前在花府,自己也是个明眸皓齿、娇俏动人的姑娘;刚嫁入西门府时,西门庆也对她百般宠爱,说她是府里最漂亮的女人。可现在,她成了什么?一个被夫君厌弃、被下人议论、被噩梦缠绕的疯子。
她是不是……真的快要疯了?
有时候,她会对着空气说话,以为花子虚就在身边;有时候,她会把绣春当成潘金莲,吓得尖叫;有时候,她抱着安哥儿,会突然哭起来,说“安儿,娘对不起你”。绣春和如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们只能尽量陪着她,给她熬安神汤,给她讲故事,可这些都没用。李瓶儿的心,已经像一盏快燃尽的灯,随时都会熄灭。
“娘,您喝点粥吧。”如意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李瓶儿面前,“这粥熬得很烂,您多少吃点,不然身体会垮的。”
李瓶儿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我不饿……你给安儿吃吧。”
“哥儿已经吃过了。”如意叹了口气,把粥放在窗台上,“娘,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哥儿想想啊。您要是垮了,哥儿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提到安哥儿,李瓶儿的眼神才稍微有了点光彩。她转过头,看着如意:“安儿……安儿还好吗?”
“哥儿很好,刚睡下。”如意赶紧说,“娘,您喝点粥,有力气才能照顾哥儿啊。”
李瓶儿点点头,端起粥碗,慢慢喝了起来。粥很暖,滑进胃里,稍微驱散了些寒意。可她刚喝了几口,就觉得恶心,放下碗,又开始发呆。
就在这时,绣春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头发都乱了,手里的帕子攥得皱巴巴的,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先是看了看如意,然后屏退了她,凑到李瓶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娘,奴婢方才在外头听两个小厮偷偷议论,说……说外面都在传,那位在阳谷县当都头的武家二叔……武松……他,他因功升迁,不日就要调任路过咱们清河县,或许……或许还会回旧宅看看!”
武松?!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入李瓶儿混沌一片的脑海!她浑身一震,手里的粥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小米粥洒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可她一点也没在意。
武松……她怎么会忘了这个名字?
她虽然没见过武松,却听府里的人说过很多次。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打死过老虎;说他以前在清河县当都头,后来因为哥哥武大郎的事,和西门庆结了仇;说他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府里的人提到武松,都带着几分敬畏,尤其是潘金莲,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脸色发白,赶紧岔开话题。
他……要回来了?
李瓶儿的心脏狂跳起来,既恐惧又有点期待。恐惧的是,武松和西门庆有仇,他回来,会不会给西门府带来麻烦?会不会牵连到她和安哥儿?期待的是,武松是个好汉,他会不会看不惯潘金莲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帮她一把?会不会是她和安哥儿唯一的希望?
她抬起头,看着绣春,眼神里带着几分急切:“绣春,你……你没听错?他们真的说武松要回来?”
绣春点点头,声音还有点发颤:“奴婢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小厮,一个叫小李,一个叫小王,就在角门旁边议论。他们说,武松这次是升了官,要去东京赴任,路过清河县,可能会在旧宅住几天。还说,很多人都等着看热闹,想知道武都头回来,会不会找咱们府里的麻烦。”
李瓶儿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糟糟的。武松回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个名字,这个男人,是一个变数——一个能打破现在僵局的变数。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李瓶儿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地上的粥碗碎片,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她的命,还没有那么苦。或许,她和安哥儿,还有救。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摇车边,看着熟睡的安哥儿。孩子的小脸很白,睫毛很长,像个小天使。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声音低沉却坚定:“安儿,别怕。娘会保护你。不管是谁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娘都会让你好好活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安哥儿的脸上,也洒在李瓶儿的脸上。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而是多了几分坚定,几分期待。
武松要回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了。她要醒过来,要打起精神,要抓住这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因为,她是安哥儿的娘。她不能倒下。
(本集完)
第六卷 《旧怨寻踪·英雄困牢笼》
第101集 《英雄归乡》 内容提示:
武松因功升迁,奉旨调任,途径清河县,仪仗鲜明,声势浩大,引得全县轰动。与西门府内压抑诡谲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西门庆闻讯,心中忌惮又不得不虚与委蛇,需精心准备接待,同时严密防范武松察觉任何与其兄武大郎之死相关的蛛丝马迹。潘金莲听闻武松归来,如同惊弓之鸟,昔日罪行带来的恐惧再次笼罩心头,她必须极力掩饰,并在西门庆面前扮作无辜。处于崩溃边缘的李瓶儿,将武松的归来视为一个可能的、打破目前死局的变数,尽管希望渺茫,却如同溺水之人看到远方模糊的舟影。武松此次归来,是单纯路过,还是另有所图?他与西门庆的会面将如何展开?他是否会察觉到潘金莲的异常?他的出现,会将西门府这潭暗流汹涌的死水,搅动出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