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任映真从周迢手里接过筷子。
玻璃弹珠躺在水底,像一盆凝固的彩虹。
计时开始,哨声吹响。
筷尖探入水中,每次都能轻巧地夹起一颗弹珠。它们被丢入一旁空盆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数量平稳而迅速地增加。
周围都是低低的惊叹声,这盘对局的两个人夹取弹珠的速度都太快,以至于像某种助兴表演,很多同学围拢了过来。
任映真余光瞥到了丝线的颤动、黯淡和浑浊。他不用转头就能明白身边另一个人几乎要溢出来的慌乱和沮丧。
“……”他夹起第十七颗弹珠时手腕晃了晃,它啪地一声落回了水里。两个人的速度相差无几,同他对局的男生抓住这个时机,在最后几秒里又奇迹般地夹起来两颗,超过了任映真的弹珠数量。
输一盘也无妨,这对他来说又不重要。
周迢贴在他耳边说:“奖品都是毛毡玩偶,我那个给你。”
任映真摇头:“别把你的好运分给我。”他把筷子还给摊主。
赢了比赛的男生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他脸上有种狂喜和如释重负,丝线的颜色也转变为正常。嗯,任映真觉得输得很值当。
一行人离开这个摊位,又走了一段,周迢扯他袖子:“映真,我想要那个。我们试试看吧?”
任映真顺他指尖看去,发现是个星穹巡游者——某大型星舰的模型立体拼图礼盒。飞镖游戏的一等奖,靶盘被绘制成星空背景,不同分值的区域闪着不同颜色的光。为安全起见,使用的飞镖去掉了尖锐的金属镖头改成磁吸,击中靶盘时会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任映真看了看那艘模型拼图礼盒,又看了看周迢的脸。
他说:“好,我们试试看。”
【周迢想要,周迢说映真我要那个,周迢得到】
【我还挺喜欢看他俩相处的哈哈哈哈任映真和周家爹妈都是忍人】
【周家爸妈怎么不算一种猫狗双全呢现在,乐了】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这次是任映真先来。他眯眼打量了一会靶盘的距离和角度,摩挲飞镖的尾翼,认真调整握姿。这个角度人造天体在广场下投下的光恰巧能照亮他,镜头拉了个超近景特写,能隐约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纹路和掌骨的轮廓。
【漂亮的手后面有一张伟大的脸,我呼吸暂停了】
【好健康的月牙啊朋友们……】
【那个这手其实还挺适合(下文被屏蔽)】
【?放出来?!听见没有!深井!我说把我同志的口嗨放出来!!】
飞镖划出一道短而精准的直线,吸在了八环区域、第二镖九环,第三镖十环。
【?天赋怪】
“同学,厉害啊!这是你的奖品!”
“给。”任映真转手递给周迢。
“回头我们一起拼。”周迢怀里的章鱼烧和棉花糖一个给爸爸一个给妈妈,把礼盒接过去爱不释手地抱着了。
“好。”
接下来一路周迢的兴奋劲儿都没过,他们又尝了好几种小吃。
【好怀念啊,这种青春时代特有的无忧无虑】
【现实的周迢要是还活着我会推荐他去干吃播,这孩子简直快乐小狗,看他吃东西就觉得香】
【看了一眼楼上的朋友,我要提醒你,这也只是周迢Lily,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了】
就在他们在一个展示星际植物标本的摊位前驻足时,一个略显腼腆的男生在他身后几个朋友的推搡和鼓励下,似是鼓足勇气,走到了他们这行人的面前。
【?】
他手里攥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袋,看起来十分紧张。
“那,那个,任映真同学。”他声音不大,明显局促。
周舟和周未非常默契地悄声往后退了半步,同时把周迢也从任映真身边拉开了一些。
“请问找我有事吗。”陈述句的语气。
“这个、送给你!从一年级时我就对你、我很欣赏你,希望、希望你能收下!”
他将那个小礼袋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
【?】
【……?】
【这就是男女通吃的魅力吗,这应该也不是第一个跟任映真告白的男生了】
【告白是学园祭定番了】
任映真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肯定对方的勇气,选择在学园祭这种人流量巨大的公开场合告白,周围还有朋友助阵。要不是对方的丝线颜色没问题,看起来又实在真诚,他会觉得对方有道德绑架的嫌疑。
他沉默了几秒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目前对这方面完全没有想法,所以很抱歉,你的礼物我不能收下。”
直白的拒绝吹散了对方眼中期待的光芒。男生的脸更红了,这下是尴尬和失落,他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便转身飞快地挤进了人群,他的朋友们也赶紧追了上去。
小插曲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人们见没热闹可看,也很快散开。周迢才凑过来,调侃道:“又来了?这学期第几个?说真的,每次都这样拒绝不觉得浪费吗?”
他话音刚落,就又被周未敲头了。
“怎么能用浪费这种词来形容别人的心意?”周未蹙眉,语带责备:“谈恋爱可是非常郑重、重要的事情,怎么能随便呢?而且,你们现在这个年龄,也缺少成熟的心智……”
“妈、我开玩笑的嘛!”周迢一手捂住后脑,连忙辩解:“我错了,而且我也就只是说说,又没人跟我告白,我想‘浪费’伤害别人的感情也没机会啊!我这是不能犯!”
“少瞎用词。”周舟加入了父母混合双打:“胡闹,这算什么‘不能犯’?”他怜爱地摸着儿子的狗头:“你有功夫想这些,不如多读点书。一看就知道你法律常识课外书读少了,爸爸可以多给你准备几本。”
周迢被揉得晃了晃脑袋:“爸,你咋这样,我要伤心得吃不下饭了!”
任映真当晚是在周家留宿,所以知道周迢晚餐伤心得吃了两大碗。
夜深后只有远处偶尔会传来悬浮轨道运行的微弱声响。
那些或大胆或羞涩的告白台词悄悄地,一行一行地从意识边缘溜走。在告白者变成男生时且并非孤例后,他才发现竟然不能完全将这些事从自己的脑中扫地出门。因为他有着一张和姐姐一样的脸。他们曾经分不清彼此,现在再去看自己,是大家说的“长开了”,逐渐清晰从童稚里显出轮廓的五官。他有点害怕这张长大的脸会盖掉记忆里任静蓁那一团孩气的童颜。
因为他占有双份的生命和未来,却无法将其中一份还给她。
她该享有一样的被欣赏的目光,每次得到这样一份心意他的这种想法就越发强烈。充满倾慕的告白信随着年龄增长雪片样飞来,他也心知肚明以后还会有更多,有的文笔稚嫩,有的辞藻华丽。有些信的字里行间带有朦胧的试探性,隐晦地提及如何十指交织,呼吸相闻,能看见你安静睡去的侧脸。
这些倾注在文字里的亲密而细腻的描摹他大多掠过,而读到那些对外貌的溢美之词,他脑子里只有同一个声音。
这些都是任静蓁也应得的。
她才是眼睛里藏着星星,更像画中天使的人,她的手会比他更温暖柔软。赞美、憧憬,都应该给我姐姐。他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比周迢像星盗像土匪。
只有周家人才知道他有怎样的性格缺陷,这些写下这些话的人根本不了解他,就狂热地“爱”上了他在学校里展现和维持出的形象。你们写得太过美好了,所以只有任静蓁才配得上。
任映真从床上起来,长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抚过书架上那排小说的书脊,躺了回去。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窗外的声音似乎也彻底消失了。
学园祭一结束,学校就回到了往日平静又有点躁动的样子。
除了普通的通识课程,学校也有很多分小组进行的研究课,大部分时候分组和课程时间都比较随意,但偶尔也会有老师调班结果学生需要跟着连续上课的倒霉事情发生。
今天隔壁班好像就是这样,他们的体育老师要提前离校,把体育课硬生生往前挪了两个小时,快要和上一堂生物研究课撞上。
由于人缘太好传闻太大产生了副作用,隔壁班的课代表赶着去上体育课,就把用完的活体样本送到了任映真这,托他还到实验室负责的老师手里。本来负责的老师应该就在实验室,但实验室门锁着,对方的终端一直未读不回。
还好只是顺路的事情,找人对他的异能来说再简单不过。
他们看着任映真提着保存箱,顺着其中一条线行走——观众和主人公一起僵住了。
自动门大概是故障了,居然留下一条缝隙,剧烈闪烁着的光芒透过一线刺着他的眼睛。那光强烈到近乎狂暴了。任映真很快感知到那是两个人的线,还有办公桌后纠缠的人影、压抑而断续的喘息和呜咽。
他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离开了这片区域,发信息给隔壁班同学,还是请这位同学自己晚点再来归还吧。
【对初中生来说还是太冲击了!!非礼勿视】
【像是剧情需要一样故障了,不对这是我能看的吗】
任映真的自我调节能力向来不错,放学回家的时候,他差不多把这件事压缩打包好从脑袋里驱逐出去了。直到任今也来敲他的门,敲那两下是形式,门很快被打开了:“躲房间里干嘛呢?”
“看课外书。”他已经习惯了对方有些无孔不入的社交距离感。
任今也没接话,直接走进来,伸手捻捻年幼者的头发,又用手背蹭人的脸颊。
他觉得初中生才是一天一个样,现在他弟弟除了眼睛已经看不太出小时候的轮廓了,最稚气的部分是光打下来时脸颊上淡淡的绒毛。他舌尖顶住上颚,想法满山地飘:我什么时候动手最好玩呢?
任映真对他这套本来有些习以为常,因为这家伙的身边从不缺男男女女,风流韵事没断过,他只觉得是对方本来也不尊重自己,把他当个手把件盘了。
但在抬头对视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不可忽略的。
他看不到自己对他人连接的线,所以两人之间只有唯一一条线,它没有对象可供扭曲纠缠,但是亮度却如出一辙。
寒意从下至上爆发,好像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胃反射性地抽搐起来,他猜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不,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善意的东西。他好像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脑袋里尖叫,不像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是你对我?
不能接受,太荒谬了。原来一直的那种如芒在背感不是违和,任今也对他的“兴趣”远比他以为的要危险得多。且很可能还伺机而动。怎么能真的把一个人当成玩具。他不愿意。
他极力控制着呼吸,免得任何过激反应引来更不可预测的后果。
“我下去找点吃的。”他的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
需要空间和糖分,反正是随便什么能让他冷静下来的东西而非任今也那个狗东西。好在对方也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就侧身让开了唯一的出入口。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房间,快步下楼,去拉放补充剂的柜门抽屉。思维很混乱,那个可怕的认知像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理智。好像有盐在腐蚀脑髓,所以手指也抖得不成样子。
“小真,找什么?翻得这么乱。”另一个低沉平稳且不带情绪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精准地从一堆杂物里拎出他要找的目标递到了他手里:“给。”
“谢谢大哥……”他握住能量棒的一端,抬头看见了同样明亮的线,一双同样深黑的、惯常没有波澜的眼睛。
……不止一个。
整个空间都突然失去色彩和声音,这栋房子变得比以前还要恐怖千万倍。在这里他是无处可逃无处可藏的。
“早点休息。”任意恒说完就离开了。
他低头扶着拉开的抽屉边缘,手掌被木质边缘硌得很痛,眼前一阵阵眩晕。
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所有和格欧费茵确定的高中课程必须全部改过。改过。他有些迷惘地想道: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我有哪里不对劲所以才会这样吗?是因为我除此之外……
什么用处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