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苏予锦还在加班。突然接到南乔的电话。
电话响起时,苏予锦正在核对一份报表,窗外是初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斜斜地铺在办公桌一角。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她指尖微顿,一丝疑惑漫过心头,这不是他惯常联系的时间。
接起,南乔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比往常更低沉,也更滞涩,背景是模糊的风声,或许是在某个空旷的工地。“予锦,”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停顿的时间有点长,“……米豆最近好吗?”
“挺好。”她答,等着下文。惯常的流程,该是问候孩子,然后简单交代近况,或者直接说转账的事。但今天,流程卡住了。
又是一段沉默,只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苏予锦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正搓着粗糙的手指,或是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那个……”他终于又开口,语速加快,像是要赶在勇气消失前说完,“我这边,临时遇到点事。手头……周转有点紧。你看,能不能……先挪我两万?下个月,最迟下下个月,项目款结了,我就还你。”
“两万?”苏予锦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心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重,但闷闷地回响。
十年了。从他离家,经济上他们有过极其艰难的时期,但他从未从她这里拿过钱。债务最重的时候,他也是自己咬牙扛着,寄回家的钱再少,也是净收入。后来渐渐好转,他每月固定转来生活费,数目谈不上宽裕,但足以覆盖米豆和她基本的生活开销,让她那份工资可以存下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或者给米豆添置些好的。她一直以为,他那边的局面,至少是能维持平衡的。
“嗯。”南乔应了一声,补充道,“急用。一个……朋友的事。”解释得含糊,更像是一种仓促的搪塞。
苏予锦的目光落在自己记帐本的电子表格上。那上面清晰地列着每月的收支:米豆的学费和兴趣班费用、水电煤气物业、母子俩的吃穿用度……她的工资加上他每月转来的钱,精打细算,每月能余下千把块,都存进了米豆的教育基金里,那笔钱她从不轻易动。两万,几乎是那个账户的一半,也是她应急备用金的大部分。
我没有两万。”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米豆马上要交下学期的培训费,五千。之前你说今年的保险费你那边交,还没转过来,我先垫上了,六千多。上个月给他配了副新眼镜,防控的,三千。还有……”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家里热水器坏了维修花掉一千二,也没有说母亲上个月住院她贴了三千。这些,他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无用。“我手里能动用的,最多五千。如果你急,这五千可以先给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静默。风声似乎更大了些,呜呜地响。她能感觉到南乔的窘迫,以及窘迫之下可能升起的一丝难堪甚至恼怒。但他没有发作,只是干涩地说:“……五千,不够。”
“那就没办法了。”苏予锦截断他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冰凉的鼠标。“我这边的情况,你也清楚。就我和米豆两个人过,每分钱都有去处。”她特意强调了“我和米豆两个人”,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出去。
南乔沉默了更久,久到苏予锦以为信号断了。“……好吧。”他终于说,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那疲惫超越了金钱本身。“我再想想办法。那五千……你先留着吧,不用了。”
电话挂断。忙音响起,单调而绵长。
苏予锦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看着窗外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心里却一点点冷下去,空下去。不是因为拒绝了他,而是因为这通电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终于划开了那层早已薄如蝉翼的温情面纱,露出了底下最狰狞也最真实的荒芜。
他开口了。在他们疏远至此、几乎只剩法律关联的此刻,他向她开口借钱,为了一个她不知道的、或许是“朋友”的急事。而她,基于对自己和孩子生活的守护,基于对他那模糊理由的不信任(或者说不愿再被卷入他世界未知的漩涡),基于这十年独自理财养成的、近乎本能的谨慎与紧缩,拒绝了。
钱没有借出去。但有些东西,就在这开口与拒绝之间,被彻底碾碎了。
南乔终究还是从姐姐那里挪到了钱。
电话里,姐姐的叹息几乎要穿透听筒:“阿乔,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了,你和予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钱我可以借你应急,但你那个家,不能总这样悬着。”姐姐的话里有关切,有责备,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南乔只是含糊应着:“姐,我知道。等这阵子过去,我会处理好的。”处理什么,怎么处理,他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的雾。
钱到账了,急事算是应付过去。但姐姐那句“不能总这样悬着”,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南乔心里某个一直回避的角落。他想起苏予锦那句冷静的“我没有两万”,想起她细数开销时那种清晰的、壁垒分明的语气。那不是赌气,是陈述事实,是一个女人早就划清界限的事实。
从那以后,一种更深的、近乎刻意的冷淡,在南乔心里弥漫开来,并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他与苏予锦本就稀薄的互动中。
以前,每月转账后,他或许会附上一句“钱转了,米豆要买什么别省”。现在,只剩下银行APP冰冷的通知,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懒得添加。他甚至调整了转账日期,固定在每月一号的凌晨,像完成一项必须履行的、毫无温度的合同义务。
苏予锦是在几次之后察觉到这变化的。月初,手机震动,屏幕亮起入账信息。她看着那串数字,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微信对话框。以往虽然话少,但总有个痕迹。现在,什么也没有。她起初以为是他忙忘了,后来便明白了,这是一种无声的划界。他履行经济责任,但除此之外,连最微末的情感表达或形式上的关怀,都收回了。
她没去问,也没觉得有必要问。心里那点曾经因拒绝而生出的、细微的波澜,也在这彻底的冷淡中归于沉寂。也好,她想,干净。
轮到和米豆视频的时间(这几乎是南乔现在唯一主动维持的联系),他的冷淡也变得更加不易察觉却切实存在。他依然会问米豆学习、足球,但问题更像例行公事,听完回答后,“嗯”、“好”、“继续努力”成了高频词。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从孩子的话里挖掘更多细节,不再追问他那个好朋友最近怎么样了,不再提议“下次爸爸回去带你去看新上映的科幻片”。他的眼神透过屏幕,似乎落在米豆身上,又似乎穿过他,看向了更远、更疲惫的虚空。有时候米豆兴高采烈地说着一件事,他会走神,直到米豆叫“爸爸,你在听吗?”他才恍然回神,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听着呢,你说。”
米豆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有一次视频结束,米豆抱着平板,小声对苏予锦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不高兴?”苏予锦摸摸他的头:“爸爸可能是太累了。”这个解释苍白而万能,米豆“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但眼里的光彩黯了些许。
苏予锦自己的生活,在精打细算中继续。她接了少量兼职的文案工作,在米豆睡后的深夜敲打键盘。赚得不多,但每笔都让她觉得踏实。她给自己定了更严格的开销计划,甚至重新拾起了记账的习惯,每一笔进出都清清楚楚。这种对自己生活的绝对掌控,某种程度上,抵消了来自南乔那边日益厚重的寒意。
他们之间,连“冷淡”都需要重新定义。从前是温度不足,现在则是趋近于绝对零度。南乔不再分享任何他那边的生活碎片,工地的晚餐、异乡的夜景、偶尔的闲暇。苏予锦的朋友圈,他也从不点赞或评论,仿佛从未看见。共同的熟人问起,苏予锦只是淡淡一句“他忙”,便再无下文。连当年知晓他们债务情况的旧友,如今也看不出这两人之间还有任何实质的关联。
那之后,南乔的联系更少了。每月的生活费依然准时到账,数目未变,但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连以往那种关于米豆的、干巴巴的询问也省去了。苏予锦也不再主动联系他,除非米豆有事需要告知父亲。他们的对话,彻底沦为转账记录的冰冷附注。
那根曾经连接着他们的、细长而坚韧的丝,在经历了十年风霜的磨损后,终于被“钱”这枚最现实也最沉重的砝码,压得彻底崩断。不是砰然巨响,而是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日常生活浩渺的尘埃里。
苏予锦偶尔会想起那个电话,想起南乔沉默中可能蕴含的失望或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苍凉。也好,她想。至少,界限从此无比清晰。她不再对他怀有任何经济上的期待,也不再承担任何他世界风雨可能波及而来的风险。她和米豆的堡垒,虽然狭小,虽然需要她更加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拒绝他之后,她下意识地缩减了自己的开销,一杯奶茶、一件新衣都要斟酌再三,但门扉紧闭,钥匙只在自己手中。
日子确实过得更紧巴了。超市购物要反复比对价格,米豆想参加某个额外的夏令营她要犹豫很久,给自己添置东西成了排在清单最末位的事情。但她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这种紧巴是清晰的、可控的、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揣测,不再有那种悬在半空、不知对方世界阴晴的惴惴不安。
感情?当最基本的信任与共同体感都被现实碾磨成粉,当开口求助与提供援助都成为不可能,当共同的未来蓝图早已在各自心中褪色废弃,那点名为“感情”的残存,便也如同风干的旧墨迹,轻轻一触,就化作飞灰,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他们之间,终于只剩下那本九块九的证件,和一个共同的孩子。连债,都算不清,也不必算了。
苏予锦在某个深夜,算完又一笔细账后,抬头看着镜中自己眼角清晰的细纹。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声音。也好,她想,彻底没有了期待,也就彻底没有了失望。往后余生,风雪是她,晴暖也是她,只关乎她和米豆。那条名叫“南乔”的丝线,断得干干净净,从此山高水长,不必再互相缠绕,也不必再互相消耗。
只是心底最深处,某个角落,依旧为那最终被金钱秤量殆尽的情分,泛起一丝冰冷的、淡淡的唏嘘。那唏嘘太轻了,很快就被明日生计的具体重量所覆盖,留不下一丝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