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被物理规则强行抹除的空白。
在这113秒的静默里,温湿度传感器的读数并不是归零,而是呈现出一种毫无波动的死线,就像是一个死人的心电图。
沈默屏住呼吸,身形极力压缩在两组废弃铁柜的夹角阴影中。
他的目光越过满是灰尘的空气,聚焦在B79号柜前的那个身影上。
苏晚萤没有开灯,库房里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尽头那盏濒死的应急灯。
昏黄的光晕下,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将那盏熄灭的煤油灯稳稳地放置在地面的水渍正中央。
灯罩玻璃蒙尘,油壶干涸。
但就在铜质底座接触地面的瞬间,沈默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光影的微弱扭曲——那是热空气上升造成的视觉畸变。
这盏没油没火的灯,在发烫。
借着这股看不见的热浪,沈默看清了底座边缘的一行钢印:“1953·沪”。
苏晚萤没有停顿,她从随身的帆布包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硬卡纸。
那是一张早在九十年代就被废弃的图书借阅卡,边角磨损,上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编号:B79-1987。
她将借阅卡平铺在发烫的煤油灯旁。
没有任何预热过程,卡纸边缘迅速卷曲、焦黄,却并没有化作黑灰,而是像伤口结痂一样,析出了一层细密的深蓝色微晶。
这些晶体仿佛有生命,沿着纸面纤维疯狂生长,眨眼间就勾勒出了那个首尾相衔的诡异轨迹:“7→97”。
做完这一切,苏晚萤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得极其讲究。
沈默的视线扫过地面地砖的接缝,那是标准的300毫米规格。
苏晚萤的鞋尖距离水渍边缘,不多不少,目测恰好是17厘米。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某种经过无数次试错后得出的安全阈值。
沈默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了半寸,摸到了身后的通风口墙壁。
墙体冰冷刺骨,透着地下深处特有的阴森。
他将那支始终贴身存放的医用体温计,顺着墙砖的一道裂缝插了进去。
三秒钟。
他抽出体温计。
水银柱停留在34.2℃。
这不正常,混凝土墙体的温度应该接近地温,也就是15℃左右。
沈默皱眉,食指指甲在玻璃管壁上轻轻弹了一下。
“叮。”
极轻微的震动传导进去。
就像是某种休眠的生物被惊醒,原本停滞的水银柱毫无征兆地猛然向上一窜,死死定格在了35.1℃。
这不是热胀冷缩,这是应激反应。
与此同时,B79号柜前突然腾起一团幽蓝的火光。
那张借阅卡自燃了。
火焰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点燃旁边的灰尘,它只燃烧了短短三秒便自行熄灭。
地面上残留的灰烬并没有散乱,而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静电场吸附,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了三个繁体字。
——门未锁。
苏晚萤似乎早有预料。
她没有去触碰那些灰烬,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怀表,啪地弹开表盖。
她将光滑如镜的表盘内侧调整角度,对准了那堆灰烬,也对准了灰烬后方B79号柜锈迹斑斑的锁孔。
在这个角度,表盘玻璃成为了潜望镜。
借着那一瞬间微弱的余光,玻璃倒影中清晰地映照出了锁孔内部的景象:一枚原本咬合紧密的锈蚀螺丝,在没有任何外力接触的情况下,违背摩擦力原理,缓慢、干涩地向外旋转了半圈。
这一刻,城市另一端的市政管网监控大厅里,警报灯闪烁了一下。
林工坐在满是烟蒂的控制台前,盯着屏幕上那一小块刺眼的红S区域。
热成像显示,博物馆正下方的地层土壤温度,在过去的三秒内异常升高了0.5℃。
这点温差在工业监控中通常会被忽略,但林工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他迅速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供热站值班室。
“我是林工。文化路支线压力有点不稳,可能是传感器冻住了。”他的声音沙哑且平静,“把三号备用循环泵打开,全功率冲一下,做个防冻测试。”
“可是林工,现在是大夏天……”
“我让你开就开!”
电话那头被吼得一愣,随即传来大型电机启动的沉闷轰鸣。
巨大的水流冲击着地下的钢铁管网,引发了细微的低频震动。
这股震动顺着管道蔓延,在抵达博物馆地基时,频率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而在博物馆的地下库房里,B79号柜内那些原本还在躁动的蓝色微晶,在感受到墙体传来的这股特定频率震颤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工挂断电话,在值班日志上重重地写下一行字:“系统运行平稳,今日无异常。”
只要系统承认这是正常的,那么所有的不正常,就有了存在的合法性。
与此同时,老城区的筒子楼里。
王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对着灯光检查孙子带回来的那张“免责确认书”。
学校的打印机似乎出了问题,原本应该清晰的研学照片位置,是一团杂乱的噪点,像是某种强磁场干扰下的成像。
通知书上写着:“因设备故障,图像受到干扰,请家长确认知悉并签署免责条款。”
王主任看着那团噪点,感觉眼熟得心慌。
那不是噪点,那是无数个细小的、纠缠在一起的锁孔图案。
他拔出钢笔,在“本人已知悉”下方的空白处,习惯性地画了一道横线。
笔尖划过纸面,停顿。
他拿起手边的直尺量了一下。
17毫米。
分毫不差。
王主任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钢笔滚落在地。
他慌乱地将确认书塞进了那本厚重的《城市照明管理条例》里。
就在书页合拢的瞬间,原本夹在里面的那张覆膜图纸上,那个荧光色的锁孔图案突然向外扩张了一圈。
半透明的薄膜下,隐约显露出了极其精密的、仿佛生物牙齿般的微型齿轮结构。
他不敢再看,匆忙合上这本“藏书”,将其塞进床底那个笨重的铁皮工具箱最底层。
当他用力压下箱盖时。
“咔。”
锁舌扣合的声音清脆、干涩。
这个声音跨越了空间的阻隔,与数公里外博物馆地下库房里,那枚锈蚀螺丝停止旋转的声音,达成了完美的重叠。
库房内,灰烬正在消散。
苏晚萤弯下腰,伸手想要拾起地上那一小撮快要消失的蓝灰,指尖却在距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生生顿住。
她没有回头,视线却穿透了昏暗的空气,精准地投向沈默藏身的铁柜夹角。
“您的体温计,读数不准。”
她的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库房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声,就像是直接在这个空间里生成的旁白。
沈默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但他缓缓举起手,将那支刚从墙缝里拔出来的体温计,轻轻放在了脚边的水泥地上,顺手推了出去。
玻璃管在地面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最终停在了苏晚萤的脚边。
苏晚萤捡起体温计,看都没看一眼读数,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帆布包。
“它已经坏了,需要重新校准。”她转过身,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被窥视的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而您需要知道——有些门,从来就不该用钥匙开。”
说完这句话,她提起包,转身向出口走去。
那盏还带着余温的煤油灯被留在了原地。
虽然没有火苗,但灯罩玻璃上却映照出了一道诡异的光——那光来自B79号柜的门缝,是一抹极细、极冷的幽蓝。
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沈默从阴影中走出。
他并没有去看那盏灯,而是看向了那圈已经干涸的水渍中心。
在那里,苏晚萤原本放借阅卡的位置,此刻静静地躺着一枚铜黄色的金属片。
那是一枚钥匙胚。
没有齿痕,没有开槽,就是一块未加工的原始铜片。
沈默带上手套,将其捡起。
铜片冰冷刺骨,在昏暗的光线下,能在表面看到一行用激光蚀刻的微小字符:
FeC18H12O3N2
沈默盯着这行化学式,那双永远冷静理智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给了一把根本插不进锁孔的钥匙,却把真正的锁,写在了钥匙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