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物证鉴定中心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甲醛和臭氧混合的味道,这种极度卫生的气味能让人脑子清醒,也能让人胃口全无。
沈默刚把一份关于“河道无名尸”的初检报告归档,桌上的内线电话没响,倒是物证流转窗口的提示灯闪了两下。
送进来的是一支普通的硼硅酸盐玻璃试管,管口封着红色的警示胶带。
标签打印得很随意,字迹有些潦草:“T079井位环境样本,疑似蜡质污染物,pH 8.2”。
来源一栏写着:井壁凝胶刮取。
他没急着打开,而是先拿起试管,对着顶棚的冷光灯转了一圈。
试管底部有一道极细微的划痕。
普通人会觉得这是玻璃生产时的瑕疵,或者运输途中的磕碰。
但沈默戴上医用手套,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那道划痕,触感粗糙,且有明显的方向性。
他把试管架到了偏光显微镜下。
镜头里,那道划痕被放大了四十倍。
边缘呈现出一种并不光滑的锯齿状崩裂,只有硬质合金工具在极短时间内单向施力才能造成这种切面。
沈默调整了一下焦距,测量了切口的深度和角度,随后在心里默算了一个数值:0.3牛顿。
这个力度区间他很熟悉。
在他建立的“非常规痕迹数据库”里,有一组数据属于市政管道维修员林工。
那个人习惯用一把改过手柄的平口螺丝刀,每次撬动或者刮取采样时,手腕施加的扭矩换算成垂直压力,就在0.3牛顿上下浮动。
更有意思的是划痕的走势,起笔重,收笔轻,在这个圆柱体的底部画出了一个并未闭合的弧线,隐约指向某种箭头的轮廓——如果把试管倒过来看,那个走势像极了“7指向97”。
沈默松开调焦旋钮,拉过键盘,调取了近三个月全市地下设施的维修工单。
筛选关键词:林工,T079。
屏幕上跳出了七条记录。
每一次的时间间隔都精准得像设定好的闹钟,而每一条的任务描述都是复制粘贴般的“常规巡检”。
“常规。”沈默看着这两个字,冷笑了一声。
当异常出现在标准流程里,流程本身就成了第一个证人。
他把试管里的凝胶样本分成了三份。
第一份送进红外光谱仪。
机器嗡嗡运转了三分钟,屏幕上拉出了一条波浪线。
在475nm波段,出现了一个极不自然的吸收峰。
沈默盯着那个峰值看了几秒,眉头微微皱起。
这数据太眼熟了。
他转身从另一台电脑上调出一份昨天刚从社区医院传来的会诊数据——那是王主任孙子的视网膜电图。
把两张图重叠。
92.7%的重合度。
一个是下水道里的“蜡”,一个是活人眼睛里的生物电反应。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东西,在物理层面上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共谋。
沈默没有按下那个红色的“异常上报”按钮。
他太清楚体制内的逻辑了,上报意味着解释,而现在的证据只能证明“巧合”,无法证明“因果”。
他打开了自己私下编写的那个小程序——“死亡现场物质关联模型”。
这是一个基于贝叶斯算法的简陋软件,用来寻找离奇案件中那些被法医病理学忽略的微量物证联系。
输入变量:近期七起虽定性为猝死但死状扭曲的案件死者指甲缝残留物、城南废弃化工厂排水口的那滩奇怪淤泥、以及T079井壁之前采集的干燥苔藓。
回车。
屏幕黑了一秒,然后吐出一个红色的强关联节点:所有样本均含微量铁蜡络合物。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结晶相变温度阈值,35.1℃±0.2℃。
沈默端起手边的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
他把打印出来的结果夹进笔记本,在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字:“不是污染,是校准。”
当不同的现场都指向同一个极其精确的物理参数时,这个参数就不再是自然界的随机数,而是凶手留在现场的签名。
这时,电脑右下角弹出一个系统提示:“数据接收异常”。
沈默点开一看,是市建科院刚传来的“管廊防水涂层补充采样”登记表。
发送人还是林工。
按照流程,这份表格应该在五分钟前就自动录入系统,生成新的检验单号。
但现在,它卡在了“待人工复核”的队列里。
沈默点开原始数据包,扫了一眼代码。
在“T079井位”这一栏,林工多敲了一个下划线:“T079_井位”。
这个下划线在屏幕上看起来并不显眼,但在系统的OCR识别逻辑里,它被判定为“非法特殊字符”,直接触发了数据库的安全清洗脚本。
沈默用游标卡尺在屏幕上比划了一下那个下划线的长度。
换算成实际书写长度,正好是0.3毫米。
又是这个数字。
这个微小的格式错误,足以让这条记录在人工审核队列里积压至少72小时。
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任何针对T079的官方复检都会因为“单据缺失”而无法启动。
“聪明的阻断。”沈默低声评价了一句。
当信息卡在传输层,发送者就获得了重新定义它的时间窗口。
就在这时,物证科的小刘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透明证物袋,一脸的莫名其妙:“沈哥,这有个莫名其妙的活儿。辖区小学报上来的,说是投影仪烧了幕布,怀疑是设备老化,非要我们也测一下幕布上的残留物成分。”
沈默接过袋子。
里面是一块被剪下来的投影幕布残片,中心有一块焦黑,但在焦黑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环状。
他看了一眼随附的现场笔录。
起因是一个孩子带去学校的玻璃烧杯,那是关于“水的三态变化”的家庭作业。
老师用投影仪展示那个烧杯时,光线穿过杯壁,在幕布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笔录里写着:“投影出的影子不像烧杯,像两个数字,7和97。”
沈默把那块幕布残片放到体视显微镜下。
纤维缝隙里,嵌着几颗蓝色的微粒。
根本不用测,沈默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铁蜡络合物。
当日常的教学实验复刻了那个禁忌的坐标,教室就成了最安全的祭坛。
他关掉显微镜的光源,起身走到恒温培养箱前。
手里拿着那支装有井壁凝胶的试管。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支老式的水银体温计——比起电子探头,他更信任这种纯粹的物理膨胀。
水银探头插入凝胶。
现在室温是24℃。
沈默看着那根银线缓慢爬升。28℃,30℃,33℃……
最后,它死死地停在了35.1℃。
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
沈默没有把体温计拔出来,而是将整支试管连同体温计一起,放进了恒温培养箱。
他将箱内温度设定为35.1℃。
理论上,在这个温度下,凝胶应该保持稳定,或者开始融化。
十七分钟后。
箱体运行日志显示,温度波动控制在完美的±0.03℃。
但是,箱内的湿度传感器读数却突然疯了一样跳水。
从原本设定的45%,瞬间跌到了97%。
这不仅违反了物理常识,甚至是在嘲笑热力学定律——在一个封闭加热的空间里,湿度竟然呈现出了这种极端的饱和态,仿佛那些凝胶在一瞬间把周围所有的水分都吸干,或者……吐出了某种不是水的东西。
沈默看着玻璃门后那支试管。
水银柱在35.1℃的位置上,竟然开始像心脏一样,极其微弱地上下律动。
35.1℃。
离人体核心体温37℃,只差1.9℃。
“它在模仿体温。”沈默在观察记录本上写下这一句,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了后半句,“但它拒绝被现有的刻度测量。”
有些证据不是用来证明什么,而是用来确认自己还站在真相的这一边。
他合上本子,就在这一刻,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没头没尾,甚至不像是发给他的:
【那个搪瓷杯,1987年产的,昨晚自己“走”出了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