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常修撰照例将昨夜加班完成的卷宗交给贾大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几乎是瘫坐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闷得慌,脑袋也一阵阵发晕,眼前甚至有片刻的发黑。他赶紧用手撑住额头,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那阵眩晕感才慢慢退去。
这已经是今天上午第二次了,他暗自苦笑,看来昨夜又熬得太晚,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就在他揉着额角,试图驱散疲惫的时候,值房里飘进来贾大人那不高不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是对着坐在他对面那两位新来的说的。
“……嗯,昨日那份卷宗整理的尚可,关于黄河水利的记载也得加快些进度。”
说完话后,贾大人便转身回了里间,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常修撰听着,心里头莫名地,先是松了半口气。
还好,贾大人对王修撰和陈编修,也只是这般公事公办的平淡语气,并没有像前几次对自己那样,说什么“效率颇高,辛苦常修撰了”、“此事交予你,本部院最是放心”之类的话。
可这半口气还没松到底,另一股更深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又涌了上来,堵得他心口更难受了。
他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打量了一下对面那两位年轻的同僚。
王修撰王明远,穿着合身的青色官袍,坐姿端正,侧脸线条清晰,听完吩咐后只是平静地应了声“是,下官遵命”,便低头开始翻阅新到手的卷宗,神色专注,看不出半点情绪。
而那位陈编修陈子先,更是……大部分时间都像是魂游天外,目光落在卷宗上,却又好像没真的在看,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才会提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几个字。
可昨日他们交上去的卷宗他也看了,条理清晰,引证详实,连一个错别字都挑不出来。
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一个……嗯,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天赋异禀,分明都是极有能力、极出众的人物。
可为什么,他们处理公务的速度,似乎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于“按部就班”了?
他想起自己刚进翰林院那会被借调到各衙门帮忙时,哪次不是拼尽全力?熬夜点灯那是家常便饭,就盼着上官一句“勤勉得力”的夸赞,能在考评上添一笔“办事敏捷”。
几年来,他靠着这手“又快又好”的本事,成了翰林院里出了名的“干活能手”。
哪个衙门有急活、累活、繁琐活,上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常修撰,档案整理、文书誊写、典籍校勘……似乎没有他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上司们也确实常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善德啊,这事交给你,我放心!”、“常修撰办事,就是利索!”
可几年过去了,当初一同进翰林院的同科,有的靠着家世背景,调去了清闲又有油水的衙门;有的擅长钻营交际,得了实缺外放,如今已是一地父母官;还有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得了某位大佬青眼,平步青云……
唯有他常善德,好像永远都在翰林院各个最繁忙、最不讨好的临时差遣中打转。
升迁?考评上倒是年年都有“勤勉”、“干练”的字样,可每次有点空缺,有点好机会,总会有各种理由落到别人头上。
上司私下找他谈话,总是那套说辞:“善德啊,你是咱们翰林的栋梁,这些要紧的差事,离了你别人还真办不好!你再坚持坚持,下次,下次有名额,一定优先考虑你……”
他原本从未深想过,只当是自己时运不济,背景浅薄,还需更加努力,用更多的“勤勉”和“能干”来换取上官的认可和未来的机会。可今年考评完以来,他越来越迷茫。
此刻,看着对面那两个明明能力出众、却似乎“不愿尽力”、甚至有点“磨洋工”嫌疑的年轻人,再对比自己累死累活、眼窝深陷、前途却依旧渺茫的处境,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猛地扎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能干”和“好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难道“办事利索”的评语,换来的不是青云路,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牢牢锁在这些永远也干不完的“要紧差事”上?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勤能补拙”、“天道酬勤”,在这官场上,竟然……走错了路?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让常善德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大逆不道”、“动摇根本”的想法甩出去。
他重新埋下头,把视线死死钉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他这边心绪翻腾,难以平静,对面的王明远却已和陈香低声交流起卷宗上的内容。
对于常修撰那边隐约传来的沉重呼吸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王明远有所察觉,心下微叹,却也无能为力。
官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抉择和不得已。
午时的钟声终于敲响,悠长沉稳,打破了值房内凝滞的空气。
王明远和陈香默契地停下笔,开始整理桌面,将卷宗码放整齐,笔墨归位。
起身时,王明远见常修撰还埋首在卷宗山里,肩膀微微塌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又招呼了一声:“常兄,已是午时,一同去用饭否?”
往常这种时候,常修撰多半会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手头还有点尾巴,赶着下午交差,二位先去,我随后便来”,然后继续鏖战。
但今天,常修撰听到问话,身体突然僵了一下,随后,他竟慢慢地、有些迟滞地抬起了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沙哑:“……好,好。一同去,一同去。”
这下,连正在神游物外、收拾东西的陈香都下意识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王明远也略感意外,但面上不显,只是笑着点点头:“那正好,今日天气不错,廊下用饭也舒爽些。”
于是,平日总是两人行的午餐队伍,今天变成了三人。
常修撰站起身时,脚步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王明远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把。
“常兄小心。”
“没事,没事,坐久了,腿有点麻。”常修撰连忙摆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三人走出值房,来到官吏用饭的廊下。
几口热汤下肚,常修撰原本苍白的脸上总算回了点血色。或许是被这短暂的休息和食物的暖意安抚,又或许是心底积压了太多无人可说的郁闷,他的话匣子竟然打开了。
“让二位见笑了,”常修撰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袋,“年纪不饶人喽,熬一夜,缓三天都缓不过来。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
王明远温和道:“常兄过谦了,您是翰林院的前辈,经验丰富,我等还需多多向您请教。身子要紧,公务虽忙,也当时常歇息。”
“唉,说是这么说……”常修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家里一大家子人指着俸禄过活,京中开销又大,不想办法多做些事,多在上官面前露露脸,这心里头……不踏实啊。”
王明远安静地听着,适时递过去一个理解的眼神,没有插话。陈香则默默吃着饭,偶尔抬眼看看常修撰,似乎在观察这个突然话多起来的同僚。
常修撰似乎很久没跟人这么聊过家常了,一旦打开话头,就有些收不住,从交谈中得知,常修撰家中-共四口人,夫妻二人和一九岁独女以及一个老父。
“我家那丫头,名唤笑盈,皮得很,一点没有姑娘家的文气,整天去完私塾就吵着出去玩,跟她娘学女红也坐不住一刻钟,倒是喜欢蹲在街口看人下棋,你说这……”
他说起女儿,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虽然转瞬又被疲惫掩盖。
王明远微笑道:“常小姐活泼可爱,是福气。女儿家性子爽利些,将来不吃亏。”
“但愿吧。”常修撰又叹了口气,“就盼着她能多读点书,将来……唉,不说这个了。”
一顿饭下来,虽然大多是常修撰在说,王明远在听,陈香在安静吃饭,但三人之间的气氛,倒是比之前在值房里熟络了不少,少了些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王明远也借此对这位看似只会埋头苦干的前辈,多了几分真实的了解,这是个被生活重担和职场困境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实人,有他的无奈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