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七楼的谈话室,窗户朝北,下午四点的光线已经很淡了。
刘建明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没动过的茶。
他穿着深灰色夹克,头发梳得整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但眼神一直盯着门的方向。
门开了,李毅飞一个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黑色公文包。
“建明主任,久等了。”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脚边。
“李省长客气了。”刘建明笑了笑,“纪委的陈主任说,您想跟我聊聊江港项目的事。
其实在会议室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一定配合。”
话很漂亮,姿态也摆得很正。
李毅飞没接这个话茬,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自己抽出一支,又把烟盒递给刘建明:“来一支?”
“戒了。”刘建明摆手。
李毅飞点点头,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
谈话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的声音。
“那份土地批复,”李毅飞终于开口,语气像在聊家常,“2017年1月5号签的字。我记得那天是周四,下午吧?”
刘建明想了想:“太久了,记不清具体时间。不过那段时间,类似的批复文件很多。”
“那天下午三点,省里有个招商引资调度会,您主持的。”李毅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会议纪要显示,您在会上特别强调了江港自贸区土地供给要‘特事特办’,还点名批评了两个进度慢的市。”
刘建明的眼皮跳了一下。
“散会是五点十分。”李毅飞继续说,“您回到办公室,六点零五分,就在那份土地性质调整的批复上签了字。从看到文件到签字,不到一小时。”
“效率高也是错吗?”刘建明反问,声音依然平稳,“当时情况特殊,外资方等着文件办手续。”
“是。”李毅飞点头,又吸了口烟,“所以您连国土厅的联审意见都没等。
那份意见是第二天上午才送到您办公室的,上面明确写了‘建议暂缓,需补充地质灾害评估’。”
刘建明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
“当然,您是领导,可以特批。”李毅飞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但问题是,那份缺失的地灾评估,直到项目开工后三个月才补上。
而评估结果显示,那块地有轻微的土壤液化风险,需要增加百分之十五的基础建设投入。”
李毅飞抬起眼睛,看着刘建明:“这百分之十五的成本,后来在项目决算里体现为‘不可预见费’,全部由我们江港集团承担了。外资方一分钱没多出。”
“这是工程上的事,我当时不清楚。”刘建明说。
“您不清楚工程,但清楚钱。”李毅飞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是复印件,“这是您签字同意的江港集团担保函,为那个项目向银行贷款十二亿。
担保条件里有一条:若项目因不可抗力或地质问题产生额外成本,由担保方即江港集团承担。”
李毅飞把文件推过去:“白纸黑字,您的签字。”
刘建明盯着那份担保函,看了很久。
茶水已经凉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膜。
“这些都是正常工作程序。”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干,“李省长,您也是领导,应该知道。
为了推动大项目,有时候必须承担一些风险,做一些担保。
不然外资凭什么来?凭我们江省风景好吗?”
“风险该担,但不是这么个担法。”李毅飞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建明主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块地,您批得那么急;担保条件,您放得那么宽;
外资方后期把股权质押套现,您作为当时的主管领导,不但没追责,反而在2018年又批了一个配套物流园项目给他们。为什么?”
“为了留住投资!”刘建明音量提高了些,“项目做一半,外资要是撤了,损失更大!物流园是为了完善产业链,把外资深度绑定……”
“绑定?”李毅飞打断他,从公文包最底层抽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那这个,您怎么解释?”
档案袋里只有三张纸。
李毅飞把第一张放在桌上。
“这是您儿子刘浩2017年6月在澳洲悉尼购买的房产记录。
全款,四百二十万澳元,按当时汇率折合人民币两千一百万。”
第二张纸。
“这是您亲家母王秀英2018年1月在香江汇丰银行的开户凭证。开户当天,从维尔京群岛某公司汇入八百万美元。”
第三张纸。
“这是那家维尔京群岛公司的股权结构。穿透三层之后,最大的自然人股东叫陈达——也就是江港项目外资方实际控制人的小舅子。”
李毅飞把三张纸在桌上排开,像一副牌。
“建明主任,”他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每个字都清晰,“您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巧合吗?”
刘建明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
他盯着那三张纸,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刚才的沉稳不见了,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茶凉了。”李毅飞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放回刘建明面前,“换杯热的。”
这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什么,让刘建明的肩膀垮了一下。
“我……我需要解释。”他声音沙哑。
“您当然需要。”李毅飞坐回去,“但解释的对象不是我,是组织,是法律。”
“李省长,”刘建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有些事,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我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
“谁逼您了?”李毅飞问。
刘建明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端起那杯热水,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出来一些,烫在手背上,他也没感觉。
谈话室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得能听见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写出来。”刘建明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有些名字……我不能说。说了,我全家都完了。”
“您现在不说,全家更完。”李毅飞语气平静,“主动交代,算立功。顽抗到底,是什么性质,您比我清楚。”
刘建明闭上眼,靠在沙发上。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分多钟。
再睁开眼时,他好像老了十岁。
“有笔吗?”他问。
李毅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笔,一个空白的笔记本,推过去。
刘建明拿起笔,手还在抖。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了很久,终于落下。
第一个名字写出来时,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李毅飞看了一眼那个名字,不动声色。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又是一个夜晚。
谈话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省纪委的陈主任探进头来。李毅飞朝他点点头,收起那个写了一个名字的笔记本。
“建明主任今晚住这儿。”他对陈主任说,“好好休息,明天继续。”
刘建明没抬头,只是盯着面前那杯重新变凉的水。
李毅飞走出谈话室,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
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看到章秘书长的未接来电,三个。
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就通了。
“省长要见你,”章秘书长声音急促,“现在,马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