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
江澈摆了摆手,“人家精心准备了节目,我们作为主人,岂有不看的道理?我倒想看看,这朵法兰西的玫瑰,究竟有多扎手。”
就在此时,场内的音乐风格忽然一变。
一首旋律华丽的羽管键琴独奏曲,响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露台中央的一架羽管键琴后。
安娜·德·科尔贝正优雅地端坐着,纤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跳跃。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安娜站起身,向众人优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她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江澈所在的方向,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
科尔贝侯爵看准时机,领着安娜,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江澈的面前。
“尊敬的陛下。”
科尔贝深深一躬,“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侄女,安娜·德·科尔贝。她对您的文治武功,仰慕已久。”
江澈的目光,落在了安娜的脸上。
近距离看,这张脸确实无可挑剔。
但更吸引江澈的,是她那双毫不畏缩,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安娜小姐的琴声,如同塞纳河的流水,明亮而欢快。”
江澈微笑着举了举杯,用一口流利的法语说道。
安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这位东方君主的法语,竟然如此纯正地道。
“能得到陛下的赞誉,是安娜的荣幸。”
“只是,流水虽美,却只能顺流而下。我更希望能像天上的星辰,拥有自己永恒不变的轨道。”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回应了江澈的夸奖,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了更深邃的领域,暗示了自己不甘于随波逐流的志向。
“哦?”
江澈的兴趣被真正勾起了一丝。
“星辰的轨道,看似永恒,却也是在遵循着宇宙间最根本的法则。安娜小姐对天文学也有研究?”
“不敢说研究,只是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过一些哥白尼和开普勒先生的著作。”安娜谦虚地说道,但眼中的自信却藏不住。
“我相信,世界是可以用数学和逻辑来解释的,万事万物背后,都有一套精确的规律,这与我们欧洲的理性哲学,不谋而合。”
她终于抛出了今晚的第一个话题。
“理性哲学?”
江澈笑了,“比如笛卡尔先生的我思故我在?”
安娜的眼睛更亮了,因为她真的没想到江澈连笛卡尔都知道。
“正是!”
她有些激动地说道,“我认为,人的理性,是认知世界的唯一根源。我们应该怀疑一切,并通过逻辑和实证,去寻找唯一的、确定的真理。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摆脱蒙昧,成为世界真正的主人。”
周围的一些华夏学者听了,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种将人的理性置于至高无上地位的观点。
与华夏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有趣的观点。”
江澈不置可否,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看向安娜。
“那么,按照安娜小姐的逻辑,人的欲望,是否也属于理性的一部分?一个强盗,他经过精密的计算,认为抢劫银行可以获得最大的利益,并且成功率很高。他的这种思考,是否也是理性的体现?我们是否也应该尊重他成为世界主人的欲望?”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锋利的解剖刀。
瞬间切中了欧洲早期理性主义最大的软肋——对道德和欲望的界定模糊。
安娜的呼吸一滞。
她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犀利,直指核心。
她定了定神,迅速组织语言:“陛下,理性并不等同于欲望。理性,是让我们认识到,有些行为虽然能带来短期利益,但会破坏整个社会的契约与秩序,最终也会损害到我们自身的长远利益。所以,理性的选择,是遵守法律和道德。”
“说得好。”
江澈鼓了鼓掌,“但这个社会契约和道德,又是由谁来定义的呢?如果一个社会的契约,就是强者可以肆意欺凌弱者,那么身处其中的强者,他遵守这个契约,算不算理性?”
江澈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安娜小姐,你们的哲学,过于强调个体的解放与权利,认为个体理性的总和,就能构成一个完美的社会。但在东方的智慧里,我们更强调关系和秩序,我们称之为理,或者说,天理。”
他顿了顿,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道:“这个理,并非某个神明的旨意,而是维系宇宙、社会、家庭和谐运转的根本法则。它告诉我们,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父亲要有父亲的慈爱,儿子要有儿子的孝顺。每个人,首先要认清自己在这张社会大网中的位置和责任,然后才能去谈论自己的权利和欲望。”
“我们不提倡灭人欲,那是前朝腐儒的曲解。我们提倡的是存天理,正人欲。你的欲望,不能以损害他人的利益和破坏整体的秩序为代价。这,才是更高层次的理性。”
安娜静静地听着,她湛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思索。
江澈所描述的这套来自东方的理学,与她过去接触的,被传教士们描绘成僵化、保守的孔教完全不同。
它听上去,似乎是一种更宏大的社会管理哲学。
它没有否定人的价值,而是试图将个体的价值。
融入到一个更庞大的体系中,去实现一种整体的和谐。
“可是……陛下。”
安娜还是找到了反驳的角度,“如果所有人都被固定在了各自的位置上,那社会的活力又从何而来呢?一个农民的儿子,就应该永远是农民吗?这是否会扼杀掉那些天才的创造力?”
“问得好。”
江澈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并非一成不变。它也讲究变通和生生不息。我们用科举,让农民的儿子有机会成为宰相,我们用法律,保护商人的财富,让他们有动力去创造,我们用专利,激励工匠的发明,让他们能靠智慧改变命运。”
“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公平的上升通道。但无论你走到多高的位置,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责任。身为宰相,你就要对天下负责,身为富商,你就要对社会负责。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才是我们理学的核心。”